第一卷 第四章 失落的花園

如果睡不著,那就別睡了吧。

如果會因此死去,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就是會發生這種事。

我被自己的咳嗽聲驚醒了過來。用僵硬不適、沉甸甸的手,拿起放在枕邊的時鐘,拿到近得快碰到了睫毛之處一看,短針指著二的數字。渾身冰冷,骨頭跟骨頭間卻好像發熱般地嘎吱嘎咬作響。我體認到了自己的身體正努力地朝自己攻擊,猛烈而持續不斷地。我深呼吸了一口氣,似乎又因此而剌激到了薄弱的氣管壁,狂咳得蜷曲成了く字型。喉嚨、胸膛、骨頭統統都好疼。夜燈的亮光跟我這副永遠乾渴的喉嚨相反,正散發出朦朧的光澤,溫潤我的視線。每次我一咳起來就搖晃不已,簡直像是乘在一艘破船上一樣。我腦中響起母親說的「真拿你沒辦法哪。」我怎麼會把你養成這樣呢?哪有人會在這種時期發燒啊?你這個人就是不知好歹,從這種地方就看得出來。是啊是啊,母親大人,正如您說的。不過我沒說出口。這並不是什麼值得我忍耐聲帶疼痛也要訴說的話。母親的話永遠是那麼地冷靜又不容人反駁,永遠都正確得令人只能俯首稱是。具體來說,「這種時期」指的是十一月的最後一周,學測模擬考的前兩天,但我卻開始發起燒來。對於一個十八歲的考生而言,這簡直就是不戰而降。當我流著鼻水痛苦翻滾時,其他考生正在背公式、年號、英文單字,大家都一步步沉穩踏實地拉開了與我之間的距離。這些事,母親在我枕畔絮絮叨叨說了好幾次,最後她只留下了一句:「總而言之,你先把身體顧好吧,快睡吧。」我等母親離開房間後,立刻把浴巾捲成一團拚命揍它,還發出媲美豬吼似的醜陋嘶鳴。

都這種時候了,就算把我罵到死也沒關係,何必在離去前又擺出了一副慈母的姿態呢?我對那姑息感到憤怒。只要能夠毫不留情地嚴厲鞭策我,我就不會再迷惘,我就會成為一隻乖乖被蒙養的家禽——這種憤怒,我心中很清楚,只不過是小孩子發神經地隨便遷怒而已。其實不好的是我,我就是那個無論何時何刻都徹頭徹尾地偏差、愚蠢而腐惡的人,那就是我。

閉上了眼睛,浮上心頭的儘是不愉快的記憶。在同年齡的人當中母親也算是個美人,至少曾經是個美人,她平時最愛說的話就是「出身不高」。一天到晚都把「我的人生走錯了路」這句口頭禪掛在嘴邊的她過得並不幸福,而她無法獲致幸福的原因是「學歷不高」,她對此深信不疑。我並沒有興趣去積極探問她以前究竟過著如何艱苦的人生,根據她的說法,只要學歷好,就能獲得幸運之神的眷顧。我猜,在她那也許會很幸福的人生裡頭,應當不會生下我這個孩子吧。我已經不想四處挑剔她的語病了,不過就連身為小孩子的我也能了解,像她那樣出身低微的女人,會對自己生出來的一個不怎麼聰穎的小孩期望甚高,要這個小孩的「學歷比別人好」,這也算情有可原的一件事。

可是,她大概從未想過另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吧。不怎麼聰穎的女兒怎麼可能會出人頭地呢?

我連翻身都很困難,但儘管如此我還是拿毛巾壓在自己的嘴巴上,努力回想昨天背過的英文單字,就算只能想起一個都好。可是結果,當然是徹頭徹尾忘了自己昨天到底背過什麼。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考高中時我就已經發現自己大概也只能念到這種程度。而對於讀書這件事,搞不好我也就只是這種程度的考生吧。現在我已經有點看開了,我根本無從選擇,而選擇也從來不會挑上我。

又是一陣快把喉嚨給咳破似的狂咳,突然間,嘔的一聲我吐了出來。就著亮晃晃的光線,我趕緊跑進廁所里,像長吠般地嘔著,吐出來的卻只有讓我舌尖快要發麻的苦澀液體而已。我就這麼坐倒在廁所的地上,小心地用雙手捧著自己的頭髮。別哭,我如此告訴自己。即使只是生理現象也不容許。連這種小事都哭的話到底該怎麼辦呢?我有什麼資格哭呢?從身體里逆流嘔出的,既不是血也不是淚,只不過是消化器官所拒絕消化的胃藥、頭痛葯、感冒藥跟鎮定劑而已。我絕不會因為藥箱里所有的葯都化成了嘔吐物,被排泄到了下水道而感到灰心喪志。對於這種程度的事,就算恐懼也無法可想,即使我祈求上天讓我死,我卻連一滴血都吐不出來。我輸了,我糟透了。從頭到尾、徹頭徹底、A to Z。

我像只笨拙的海豹一樣,雖然什麼也吐不出來,卻不停地喘著氣。我察覺到自己的身後似乎有人站在那裡,我聽得見對方的呼吸聲。

——書念不好,就得不到幸福嗎?

我第一次這麼問自己,是在小學即將畢業的時候,那時候,是我那被數據化後的學力最為輝煌的年代。在那公立義務教育當中,我手拿著滿分考卷嘲笑著同學的愚笨,雖然我沉浸在優越感中,但仍不禁想起了這個問題:如果書念不好,就得不到幸福嗎?答案正是如此。至少在我家,這才是正確答案。我母親不信基督教也不信佛教,但她卻篤信著學歷這個無形無體的宗教。在我們家裡,學歷是至高無上的一切,無形的教義。所以呢?書念得不好的人就不會幸福嗎?我對於這問題的回答是「否」。我撇著臉看著那些把考卷揉成了一團拋來拋去、沖往操場玩耍的同班同學,對於他們來講,這條教義並不存在。他們在他們的信仰之中得到了幸福,即使他們的數學只考了二十分,他們還是有辦法笑出來。但我就不行了。我如果不掙得一點學歷就會墮入不幸的深淵,所以即使我考了滿分還是沒辦法在操場上笑得那麼地開懷。我們的出身不同、受的教育不同,正如同母親無法選擇自己的女兒一樣,女兒也無從挑選母親。顯現在他們身邊、那誠摯說著「有比念書更重要的事唷!」的幸福青鳥,永遠不會來到我面前。

成績不好的話就無法攫獲幸福。但可笑的是,我的成績卻一路順暢無礙地直往下掉。

回首一看,我還以為眼前站著幼小的自己,但其實只有一片廁所的白牆,誰也不在那兒。幼小的我要是見著了今日的我,她會怎麼想呢?或許會冷眼又裝模作樣地說:「果然哪,就是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呀。」我在小學考了滿分的時候就已經漠然有了這種預感,就算拿滿分也不代表我的頭腦好。念書這件事既然讓我如此痛苦,那我怎麼可能是天才呢?

要是能這麼斷氣的話應該就不用上學了、不用再去補習班、不用再坐在桌前跟測驗集奮戰了吧?我慢吞吞地爬回床上,心裡這麼想。但果真如此的話,我又能留下什麼呢?我的選擇範圍之內根本不包含生存方式,出身已經是一項不可逆的事實。就在這麼胡思亂想之間,我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等醒來時已是破曉時分。

雖然喉嚨仍舊很乾渴,但骨頭嘎吱摩擦所產生的痛楚已然消失。冰冷的枕頭讓我察覺到自己昨晚出了很多汗。一起身,枕畔的英文單字本跟參考書嘩啦嘩啦地掉到了地上,雖然對考生來講這似乎有點觸霉頭,但我也提不起勁來撿拾。我的心底某處,明明期待著把葯給全都吐出來之後,身體會糟到無可挽救的地步,只可惜,我這副軀體卻發揮了它強朝無敵的能量,看來它已經成功地消滅了病菌。真憎恨這副十八歲的肉體。無處可逃、被逼迫到盡頭的自己怎麼會如此凄慘呢?當我打開窗帘,晴朗的天空卻美得令人哀傷,實在太痛苦了。

月曆毫不留情地翻到了十二月的頁面。這樣赤紅的天空中雖然透露著暴風雨的預兆,但暫時還不會下雪吧。

我猜這世上沒有什麼比一呼吸就能讓窗戶起霧的巴士更令人不悅的存在了。口罩下的我,咳出了還沒痊癒的咳嗽,在巴士站為了即將揭幕的苦行而深感鬱郁不歡,這時有人從背後喊了我:

「奈保,你感冒啦?」

聲音熟到讓我連頭也不想回,我在心裡叨念,真是一大早就碰到了討厭鬼。他是住在我家附近的高良潤,由於他母親跟我母親的關係還算不錯,從小我們兩家人就時常玩在一起。小學快畢業時,不曉得為什麼彼此突然開始覺得害臊,於是也就逐漸地疏遠了,但等到了兩人上同一所高中時,又回到了小時候的關係。我自己的態度一直都沒變,倒是潤,他好像開始覺得對女生維持某種程度的體貼其實是很帥氣的行為,一點也不丟臉。男生的面子跟女生的自尊心一樣,都被自己看得很重。

不過潤對待自己喜歡的女生卻白痴得令人感到丟臉,他會不自覺地欺負喜歡的女生。

像這麼冷的天氣,他竟然沒穿外套也沒圍圍巾,全身上下的保暖衣物大概只有那個冒出了立領制服領口的運動衫帽子。雖然那看起來還滿暖的,可是給人一種粗心大意地把自己丟到冰冷空氣里的印象,真是個不及格的考生哪。不過,我自己又有什麼資格這樣批評他呢?他大概也跟我身旁的朋友一樣,並不打算考頂尖學校,這件事情我從至今為止的對話當中隱約嗅聞得出來。

「你很笨耶。」

他跑到不回應的我身旁扔下了這麼一句話,真是讓人怒火攻心。

「吵死了!你不要跟我講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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