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八章

沒有街燈的車道上,光靠微弱的發電機式腳踏車車燈讓人相當不安。這條路應該已經很久都沒有車子通行,到處都散落了枯枝、碎石子或是土塊。而且我後面還坐著奈月,無法隨心所欲地操作龍頭。膠著的黑暗纏繞著我的手臂和大腿。

「喂,危險啊!騎慢一點比較好。」

嚴峻的夜風中,奈月用沒有什麼起伏的語調小聲說著。她兩隻手抓著我的肩膀。我搖搖頭,大聲回答:

「如果在抵達海邊之前你就消失了怎麼辦?」

奈月站在後輪的輪軸上,所以我們之間身體接觸的部分只有肩膀和手。而且我在制服的風衣外面又穿了件雙排扣大衣,幾乎感覺不到她的體溫。所以有時候我因為擔心她有沒有好好站在後面而回過頭確認。

「你知道路嗎?」

奈月又細聲說。

「不知道。但是剛剛有道路標誌。」

不過是看一眼那個綠底白字的標誌,也能讓我稍稍安心,所以我們大概已經無法在遠離文明的地方生活了。可是靠腳踏車車燈的光看不太清楚上面寫什麼,只看到有個往前直走的箭頭。

一直往南走就對了,我猜。每一條道路都會通往海。但我不知道在抵達之前是否得先越過幾座山或幾條沒有橋的河川,又或者說不定就算海出現了我們也不會發現。如果已經沒有水了,也就不能保證我們能知道那是海。我們現在賓士的這條路,搞不好以前是海底。

太陽完全沉沒之後,我的方向感和時間感也都消失了。我們把腳踏車搬到紀念公園的懸崖下,把車牽到從遠處便能看見的道路上,就這麼開始朝著我們認為是南方的方向賓士。

耳畔混雜著風吹樹枝沙沙作響的聲音,我猜道路兩旁的黑暗大概是座很幽深的樹林。偶爾在腳踏車燈照著的狹窄視野之中,會突然跑出純白色的道路護欄。全都是急轉彎,我開始擔憂我們是否真的朝南而行。只有看到月亮在右前方這一點,是唯一的標記。

「要是搭電車就好了。」

奈月嘀咕著說。

最後一班電車已經沒了,也不知道有沒有通往海邊,況且我們沒有錢。我想到了好幾個藉口,但是真正的理由,是為了她的手放在我肩上的觸感。我一直很想碰觸她看看,因為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消失。可以不用說話也不用看著她的臉,又能碰觸到她的方法,就只有兩個人共乘腳踏車了。況且,這樣做能令我覺得自己好像能為奈月做些什麼,就算我再也不能為她做什麼。

我懷抱著這份曖昧的甜蜜痛楚,就這麼背對著奈月。希望在黎明來臨之前抵達海邊,然後將一切洗去。我如此祈禱著。

道路穿過了山林,經過了蜿蜒的坡道進入平原。伴隨著微風吹拂,草地在車道兩旁舒展開來。不論走了多遠,也看不到一個建築物的影子,更別說燈光了。這附近以前應該是神奈川縣才對。田埂區分出細細的四方形土地,明顯看得出是有人在照顧的田地。這裡曾經有過村落吧?可能是房子跟人都消失了吧?

奈月用斷斷續續的聲音說,休息一下吧。兩人共乘的時候大概都是坐在後面的人會比較累。如果坡道多的時候更是如此。我好像還能騎很遠,所以不想停下來。我很怕在抵達海邊之前奈月就消失了。

但是在田地邊看到那棟建築物時,我不由得煞了車。車輪下的碎石子都散了開來。「呀!」奈月輕呼一聲,撞上我的背。

「停下來的時候要說一聲嘛!」

「對不起。」

我半出神地回答,再度眺望那棟建築物。它的輪廓是正方形的,高度不怎麼高,但是看起來像是水泥建築。鄉下有這種東西?而且,為什麼只留下這個?是不是觀測所還是什麼的。

更引人注目的是,它的屋頂上安裝著大型天線。即使在一片黑暗中,也可以看得出一個把月亮切割成十字型的粗大構造。

天線?

「這是什麼建築?」

在我身後的奈月也喃喃問道。

「進去看看吧。」

我們把手機的液晶熒幕當作手電筒,試圖尋找那棟建築的入口。大樓玄關的玻璃都破了,完全找不到任何有文字的告示牌。拉開因生鏽而發出傾軋聲的門,我們一腳跨了進去,奈月害怕地跟在我後面。

我立刻發現了生活的痕迹。樓梯的內側,是一個有四個水龍頭的水槽,自來水是通的,在張開掛著的洗衣繩上吊著的毛巾也還很乾凈,馬桶里有排泄物的味道。二樓也有和室,奈月說會不會是公民會館。

上了樓梯的閣樓里,堆滿了一捆捆像紙堆的東西,連個踏腳的地方都沒有。它們往樓梯邊凸出去,一個不小心就會崩塌似的。

「…這是…唱片?」

奈月從那堆山頂拿起一張扁平的東西,自言自語。我用手機的光源照著,那確實是唱片的封套。那是吉米罕醉克斯的現場演唱會專輯。我因為滿屋的油臭味和灰塵味而閉住氣息,再一次環視整座閣樓。這裡有幾張唱片?隨意堆出的唱片塔有膝蓋那麼高,在微明的燈光下數得出大概有二十幾堆。而閣樓深處,往屋頂突出的門旁邊,放著一個由幾個大型電容器跟迴轉軸組合起來的複雜裝置。最大的迴轉軸筆直地伸向閣樓的天花板,這多半是FM播放用的發信機。

我們被大量而沉默的音樂包圍著,暫時呆站著不動。腳下的煙灰缸里有許多煙蒂,黑色的唱片堆到處蠢蠢欲動。奈月用手遮著臉幾次四下張望,自言自語道:

「沒有唱機。」

我也點點頭。有這麼多唱片,卻到處都找不到唱盤或擴大器。

而且更重要的是,沒有DJ。

奈月重重地吐了一口氣,然後在成堆的唱片之間鋪著的一塊雙層坐墊上坐下。

「我好想聽這一張,這張唱片行里沒賣。」

奈月說著,從身旁的唱片堆中取出一張珍妮絲賈普林的《Pearl》。這是廣播里常常會播的一張。我也好想再聽一次賈普林那溫柔撩動人心的歌聲。

佘月把唱片放回唱片山堆中,她手部的動作顯露出疲態,表情也是。我也是,這才察覺我的膝蓋有點酸。我只好在樓梯上坐下,屁股下粗糙的觸感不知道是灰塵還是沙粒。休息一下吧。被一堆無法播放的唱片包圍,真是奇妙的感覺。

「那個DJ,果然是消失了吧……」

奈月看著煙灰缸小聲地說。這是幾天前吸完的煙蒂?這些煙又是他從哪裡拿來的?

「他沒有消失。因為我還記得他呀,DJ SATOSHI。」

「記得的只有名字吧?」

聽了奈月的回答,我陷入沉默。

是有這樣的事。我也知道奈月。她正在消失,只留下名字,這是個殘酷的現象。

「幾乎跟死了沒兩樣,也許只有在廣播中播出音樂的時候,他才存在在這裡。所以唱盤跟他一起消失了。」

這是留下的殘渣,奈月低聲說著。

「有這種事嗎?」我說。奈月輕輕地點點頭。

「我也是這樣。」

「我對你幾乎已經消失這回事,完全不能理解。」我說。「因為,你還好好的在這裡,看起來也很正常……也都有來上課。你也有跟班上同學說話。」

「因為我只能存在於三年一班裡。」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奈月看。

「我只存在於那個班級里。那個班級也即將結束了,所以我也會跟著一起消失。」

「什麼意思……」

三年一班快要結束了。是的,明天就是畢業典禮了。

「大家會發現,班上其實沒有水島奈月這個人。在畢業典禮上,每個人的名字都會被喊到對吧?而我的名字只留在同學的記憶之中。」

殘渣。

我被一陣寒氣震得全身發抖。這是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是怎麼把奈月和這個地方連結在一起的?

對了——我發現奈月時,她存在於三年一班的教室里。我沿著記憶回溯。桌子多了一張。那是什麼時候?好像是二月底的時候。是跟什麼事情連結在一起的呢?二月底,發生了什麼事?湯澤照相館消失了。須藤老師消失了。這些應該無關吧?是其他的事情。三年一班和奈月的名字,記憶還有——

「啊……」

我發出聲來,奈月的肩膀抽動了一下。

我想起來了。

畢業紀念冊。

我用那台Nikon U拍了照片,編輯用的照片。

「所以我說請你不要想起來。」

奈月用濕潤的聲音小聲地抱怨。但是一切都太遲了。我第一次失去奈月,就連當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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