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七章

騎著腳踏車回家的路上,我右手拿著數位相機,連取景窗也不看只是一直按快門。就像在映入眼帘的景色上,隨意貼上便簽一樣。也許也有拍到人吧。偶爾我會停下腳踏車確認記憶體中的影像。雖然我並不想這麼做,卻又不得不這麼做。

等回過神來,我已經來到車站前。我離開踏板,仰起臉。汽車的排氣聲和列車軌道發出的聲音、平交道的警報聲將我團團包圍。然後是燒得紫紅的黃昏天空下,往來雜沓的人群。

我舉起相機。雖然不知道自己這樣做的意義,還是數度按下沒有手感的快門按鈕。鏡頭面無表情地擷取了漸漸黯淡的天空和往來交錯的行人。車站大樓的對面,太陽西沉,就在這無謂的高性能數位相機自顧自開始補光的時候,我才終於把手放了下來。

我到底拍了幾張?兩百嗎?不,更多。我跨上腳踏車,在黑暗中俯視發出朦廳微光的液晶螢幕。拍下來要幹嘛?是為了尋找有消失徵兆的人嗎?就算找到了又能怎麼樣?

塞進口袋的相機像炮彈一樣沉重。

在消失之前知道誰會消失。不過就是這樣的事,為什麼會覺得如此沉重?但是確實無論我怎麼用力踩踏板,腳踏車還是不太往前進。

回到家時已經過了八點鐘。隔壁家的玄關燈下,有一道人影蹲在那裡。在幾聲狗叫聲中,那道人影站了起來。是恭子阿姨。水藍色圍裙上罩著一件寶藍色的風衣,手上握著一把大刷子。有幾道小小的光線在她的身邊舞動著。是狗毛吧?

「你回來啦?最近都很晚呢。莉子已經開始吃了。」

恭子阿姨笑著說,一隻只拍打著她身旁野狗們的頭。

「你先去吃吧!我還沒洗完。」

「好的。那個……」

我拉開門進入鄰家的庭院。我一點食慾也沒有,可是如果就這樣躲進房間,真的會被好幾百張影像的確認工作給淹沒,所以不管是誰都好,我想聽聽人類的聲音。

「啊,對了。你現在手上有相機嗎?你現在都用數位相機吧?可不可以幫我拍拍小狗們的照片?我會忘記我洗過哪一隻。」

因為恭子阿姨這麼說,於是我停下腳步。相機。在我鼓起來的外套口袋裡。滿滿裝著死亡可能性的未爆彈。

「啊,可惡!別逃!」恭子阿姨抓住一隻往庭院角落逃走的小白狗的脖子,又朝著我說:「快點!快點!」

「喔,好。」

我拿出相機。不管怎麼調,恭子阿姨都會進入鏡頭內。畢竟她抱著的-條狗就在她的臉旁。我放棄了,於是用廣角拍了好幾張。

「謝了。我馬上去作喔。啊,我得先換衣服呢。身上都是毛。」

我獃獃望著恭子阿姨走進玄關的背影,開始隨意操作相機,打算把剛剛拍的影像叫出來。喂!住手!我對自己說,但是眼睛一垂下去,液晶畫面已經開始捲動廣角的影像了。不久,我就發現了那件事。

白色的小狗浮在玄關前的半空中。乍看之下真的是那樣。我用顫抖的手指關掉捲動廣角影像的功能。照片里有拍到一個朦朧的、蹲著的人影。就像白天的月亮一樣那麼不真切又透明的,恭子阿姨的身影。她抱著小狗靠在臉頰旁,笑著、是透明的。

她是透明的。

我關掉數位相機的電源。

「那個,恭子阿姨。」

「嗯?」

恭子阿姨在玄關前的水泥地回頭。那是她現實的、真切的身影。我眨了好幾次眼睛。恭子阿姨,她在這裡。

她還有多久會消失呢?她透明的程度跟班上那個女孩差不多,所以大概只剩下一天了。

「那個,今天的晚餐是什麼?」

我成功地說出來了。恭子阿姨笑了笑,回答我說因為很冷所以吃泡菜鍋。

已經先回家的莉子看了我的臉歪著頭問:「你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

「你感冒了嗎?臉色好難看。」

莉子的缺點就是有時候非常敏銳。我搖搖頭說沒什麼,挨著餐桌坐下。吃飯的時候我不敢看恭子阿姨的臉。沒關係,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沒關係。我忙著在心中反覆說著這句話,連泡菜鍋都食不知味。

「我吃飽了。」

我穿上大衣,抱著書包,很快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連電燈也沒開,就這樣和著大衣蜷曲在床上。

我想我做得很好。我跟莉子還是像平常一樣一邊鬥嘴一邊吃晚飯。恭子阿姨也笑了。我成功地佯裝若無其事。

佯裝若無其事?

為什麼要裝?我應該真的無所謂才對。這種事不是發生很多次了嗎?只是剛好這次要消失的是恭子阿姨罷了。是恭子阿姨又怎麼樣呢?她不過就是住在我家隔壁,做飯給我吃的人吧。她消失或許會對我的生活造成困擾,因為她幫了我很多忙。沒有她,我一定會營養失衡。但是也不過就如此吧?為什麼我的手會這樣不停地顫抖呢?

在一片黑暗中,我再度開啟數位相機的電源。在昏暗的庭院中緩緩流動的廣角照片。小狗們沒有感情的眼睛。

彷彿染上玄關燈光顏色的,恭子阿姨的剪影。

不對。不該是這樣。我把相機按在床墊上,好幾次在心裡重複說著。就在這時候,影像中的恭子阿姨變得越來越淡。

為什麼會這樣?我一直都做得很好啊。不論誰消失,我都在碰不到飛沫、火光還有哭聲的距離默默看著,送走他們不是嗎?我不知道曾將多少人的死亡烙印在底片上,然後放入微溫的藥水中將這觀賞用的悲哀定格,再鎖進相簿不是嗎?為什麼我現在這麼難受呢?我不是事前就知道她即將消失嗎?可以說,我早有心理準備,也有時間把城牆的水泥重新塗一遍。

為什麼?

我痛苦地閉上眼睛,試著想像沒有恭子阿姨的生活。那些狗狗還會聚集在庭院里嗎?誰來幫我和莉子做飯?我能不動聲色更換配給品的鋁箔包嗎?當我牽著腳踏車回家時,隔壁的玄關是否會是一片漆黑呢?已經沒有人會打我的頭或是摸摸我的頭了。啊,不行了。我陷入手指、腳和腰都逐漸被冷水吞噬的錯覺。水從滿是坑洞的牆壁灌進來。寒冷且呼吸困難,一蹲下來就止不住顫抖。不行。一想到這些我就完了。好像快要四分五裂了。該怎麼撐過去?恭子阿姨還沒有消失,還有時間。雖然我不知道還剩下多少時間,恐怕只剩下一點點了。既然如此,有什麼事情是我能做的?

我在黑暗中伸出手。摸到一個滑溜柔軟的東西。是書包。我把它拉過來,從開口把裡面的東西全都倒在床墊上。有課本和筆記本,還有幾支筆和鉛筆以及橡皮擦,和幾本厚厚的相簿。

即使在黑暗中,憑著觸感我還是知道哪一本相簿是最舊的。因為我曾無數次用這雙手觸摸、掩埋、歸檔。莉子的照片就有八頁,接著第九頁開始,一張令人懷念的,臉對著我微笑。明明十分鐘前才見過面,為什麼竟會讓我如此揪心,我不懂。幾乎都是她穿著圍裙的模樣。和狗和貓、和料理的盤子或是和莉子一起,合拍的照片居多。明明是黑白照片,我卻連衣服的顏色都一一清晰記得。留下這麼多照片,卻眼看就要消失,簡直讓人不敢相信。不,她也會留在我的記憶里吧。以一道深深剌過的,錨的傷痕留在我的記憶中。

回過神,才發現我已經從相本的袋子中取出一張恭子阿姨的照片。她的笑容在我雙手的指間里顫抖著。

我停住呼吸,撕破了它。

我在做什麼啊?

相片變成兩半之後我又橫著疊起來。撕成四片後又擺直。我的手停不下來。接著又拿出一張,用手指捏著。恭子阿姨和藹的微笑、滿臉笑意、害羞的微笑都變成碎紙片散落。是的,留下來就糟了。只會痛苦。我得忘了。奈月不也這麼說嗎?還不如忘了的好。其實我也明白這一點,不是嗎?我也發現忘記是比較輕鬆的,不是嗎?

不久,手上只剩下一片片的雪片。我打開窗戶,在晚風中悄悄伸出手。這些小小紙片烙印著我的記憶,在黑暗中一片片飄散而去。

直到手掌上沒有任何羈絆,我關上窗,躺在床上。不管我如何紮實地用毛毯或棉被把身體包起來,寒意仍未消退。過了一會兒,我連睡覺必須閉上眼睛都忘了。早晨快點來臨也好,這麼一來我便可以忘卻一切,若無其事地展開新的一天。我祈禱著。很快的,無夢的一眠來臨。

*

某種聲音使我醒了過來。

我在毛毯中冷得發抖。窗口射進來的陽光剌痛了我的眼皮。當我想動動腦袋,卻覺得脖子上的皮虜喀啦喀啦地像要剝落似的。

但是當我睜開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牆壁、書架和書桌。我臉頰碰到的粗糙觸感是雙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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