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章

由於害怕某些東西崩壞,到目前為止的十五年里,我一直都活得戰戰兢兢的。這讓人想到小孩子在公園裡的沙坑玩的山崩遊戲。用沙子作成一座大山,然後從下面慢慢挖沙出來玩可是不能讓山崩塌。我站在那座山前想不出辦法,一直盯著它看。只要不出手挖,就算什麼都得不到,至少它不會垮下來。然而總有一天會下雨,把一切侵蝕後沖走。

我持續拍照的理由結果也是走到這一步。我只是害怕遺忘這件事本身,朝烏雲不停地按快門。然而我甚至連接觸那些消失的人都辦不到。

現在也是。我好怕,就是怕,不敢向奈月確認。

隔周,我在家裡的儲物櫃到處尋找,發現一個小小的桌上型喇叭。那是個只需要接上耳機端子,不需要接電源的小喇叭。雖然音量不大,但是在那個寂靜的公園裡使用應該綽綽有餘了吧,我心裡這麼想著,把它帶到了學校。

然而奈月看到喇叭,不知道為什麼卻很生氣。

「你幹嘛帶這種東西來!」

我很錯愕,看看喇叭又看看她膝上的CD隨身聽。

「呃,可是,總不能老是用一副耳機,這樣聽很辛苦啊!」

「啊,唔,嗯,是……是這樣沒錯,可是……」

奈月坐上白樺木扶手,捏著耳機的線,兩隻腳踢來踢去。看到她在教室里沉靜的模樣時很難聯想到,她其實非常孩子氣。

「你想用耳機聽嗎?那我們輪流聽。」

「那就沒有意義了!」

「為什麼?」

「沒什麼。笨蛋。」

奈月從CD隨身聽上把耳機拔下來,別過臉。我搖搖頭,重新將喇叭接上去。公園裡微風吹過草地的聲音,夾雜著搖滾樂的節奏。聽起來很像三公里外的村子裡舉行祭典時的音樂,感覺很凄涼。

播放一張專輯的時間中,她在樹蔭下靜靜傾聽,而我則拿著一點也不熟悉的數位相機拍著這世界終點的黃昏景緻,有時也同時偷偷把她拍進鏡頭的一隅。這麼做就可以讓自己吸著想像中的空氣、踏上想像中的草地。對著想像中的夕陽景緻眯著眼,然後假裝自己好像沒有發現這些事。

這樣到底是在做什麼?奈月又想做什麼?難道她非得每天連廣播、相機、旁邊的人都換上替代品,才能度過這一小時嗎?

艾迪柯克蘭結束後,我從奈月腳下放著的袋子中隨意取出一張CD。那是還未拆封的海灘男孩合唱團。在拆開新CD的塑膠封套時,有一種讓人微微麻痹的陶醉手感。把收音機換成了CD隨身聽後,我們固定每天開一張未拆封的新CD。由於奈月買的量很大的緣故,袋子里還有很多等待拆封的CD。

蓋上隨身聽的蓋子,猶如香檳冰沙似的美妙吉他合奏與和弦流瀉而出。

這是《Surfin"U.S.A.》。

只要一個也好,歌詞里陸續登場的那些海灘是否有殘留下來呢?加州或是哪裡,那耀眼的白凈沙灘、曬得發亮的女孩小腿肚,還存在著嗎?

奈月靜靜凝視著《Surfin"U.S.A.》專輯封面上畫的衝浪者橫斷大浪的圖片好一會兒。

「這些人還在的時候,還有海啊。」

我聽見她這麼自言自語。原來她跟我想的一樣,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海灘男孩合唱團還在呢,不要說得他們好像都死了。」

「是嗎?」奈月用平淡無奇的語調說,然後把專輯封面放在草地上。當然——就算這些團員里有兩、三個人已經去世,我們也不會知道就是了。

「而且我猜這大概只是他們用想像寫出來的歌。」

我好像在哪裡看過布萊恩威爾森根本就不會游泳的報導。但是這樣比較好。光靠想像力乘著衝浪板衝到海上四處遨遊,到世界各個海岸去,連不存在的海岸也可以去。用這樣的方式,告訴這個時代完全不知道海的我們。

「但是,那果然不可能是真正的海吧。」奈月帶著無趣的表情說道。這麼說來,忘記是什麼時候,她曾說過畢業旅行想去海邊,把莉子她們嚇了一跳。

一時之間,我在腦海里重複地組合又拆散這些句子。我想問奈月什麼事的時候,內心又縮了回去。因為怕得到致命的答案而怯懦。就像通過裝滿了小石頭和砂子的濾水器的水滴一般,我的問題都是一滴一滴擠出來的。

「你看過海嗎?」

奈月搖搖頭。

「聽說海水已經完全乾了,看到那個景象的人都失去了記憶。」

那個傳聞我也聽過。在許多海岸線被禁止進入的理由中,這算是相當合理的一種。只要沒有人說他看到了海,就能夠說明一切。

「如果是這樣,我很想去看。」

因為奈月這麼說,我看了看她的側臉。仍然只是一如既往的面無表情。什麼意思?想失去記憶嗎?不會吧。不,可是,糟糕了。以後就糟糕了。一旦知道了,會發瘋的。我不發一語。

聽完兩張專輯後,周遭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奈月關掉CD隨身聽收進書包里。然後一定會要我把數位相機里的照片給她看。她會把那天拍的照片全部確認一遍後才會還給我。她究竟在確認什麼?

我隱約覺得,那是最核心的問題。但是每一個黃昏重複同樣的事,我越來越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不去質疑她。

「為什麼數位相機就沒關係?」

奈月的眼光順著草上伸長的扶手一路看過去,避開我的臉。

「之前我想用傳統相機拍你,你說不行是吧?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被你記住。」

我把數位相機放進相機包,用雙手握住,按在肚子上。明明剛剛還在拍照的相機,卻感受不到任何熱度。

「你果然知道。」

奈月點點頭。

她知道我的Nikon U會烙印死者的記憶。奈月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以前我自己告訴她的嗎?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可能。不,她為什麼知道不重要。還有更重要的。

「不希望我記得你……意思是……」

腳下的草隨著晚風搖擺。

「因為,即使我消失了,你也只會對自己說沒關係,沒關係,她不是值得你傷心的人,然後在照片上寫上名字歸入你的相本里吧?」

「那是因為——」

確實如此。那是我的方法。也是我的自由吧?是我憑毅力做的事。這我當然明白。如果不留下來,我會覺得很混亂。留下來也會很混亂,但是總比忘記來得好。

「那樣還不如忘了比較好。」奈月丟出這句話。「因為你從來沒有真正的悲傷過,才能做出這麼過分的事情。」

「這什麼意思?」

我漸漸語無倫次,呆住了。她這話是什麼意思?誰過分了?我為什麼非得被你這樣責備不可?會因為遭到遺忘、或是沒有被遺忘而感到痛苦的,只有死者本人吧?也就是說那種痛苦是無從述說的。不是嗎?

可是,奈月卻用痛苦顫抖的聲音說道:

「我討厭你這種地方。最討厭了!」

奈月走了之後,我還是坐在白樺木扶手上,凝視著自己逐漸伸長的影子。風變大了,捲起一陣草浪。我拉緊了大衣的衣領,寒氣還是從衣擺跟袖口甚至衣縫間爬了進來。

奈月知道我的事。這個事實我已經不知道用舌頭和指尖確認過幾次。那些相簿里有封印的死者記憶這件事,我甚至連莉子都沒提過。如果是這樣,之前那些異常的感覺,便已經可以用這雙手清楚地尋找出輪廓了。

在我和奈月之間,如果曾有過那樣重要的言語交談,那為什麼不過是居於我們之間的某個人消失,我竟然就忘記奈月了?莉子也是。她手機里還留著奈月的號碼,又能夠那麼快就和她親近起來,可見在失去記憶之前,她跟奈月很可能本來就是好朋友了。

至於保健老師,也許不存在吧?我終於找到了這個簡單的答案。這不是補償行為。我和奈月,在我忘記她之前,一直都是那樣在公圔里聽著那些老搖滾歌曲的。後來——

奈月就消失了。

所以我們才會忘記她。

我的思考到這裡停住了。其他都可以很合理地說明,但除了一點之外。奈月畢竟沒有消失。雖然大家都只記得她的名字,但她確實存在。

只記得她的名字……

說不定是——幾乎要消失了,只剩下名字。

如果是這樣,就全說得通了。雖然我沒有看過正在消失的人,也不明白只留下名字的理由。奈月如果是正在消失,那麼就可以明白為什麼她對那些只有已經消失的人才知道的事那麼憤慨。因為你從來沒有真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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