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放學後奈月沒有再來紀念公園了。她是為了聽DJ SATOSHI的RO JAM才來的,所以這也是當然的。我一個人抱著只能播放無聊國營廣播的收音機和腹中空空如也的照相機,頻繁地來到那個世界終點的斷崖,眺望著逐漸破裂溶解的冬天。白雪仍蟠踞在各處的景色上,梅花的花苞雖然也很頑強,卻覺得鼻尖觸碰到的風中含有一絲微甜。一片灰暗死寂的春色。

實際上奈月並沒有完全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但她卻讓我在學校里感到非常不舒服。畢竟我們是同班同學,上課中只要稍微往左手邊看,坐在窗邊的奈月就會進入我的眼帘。

原本到了三年級的三月,學生們除了補學分之外已經不太會到學校來了。見不到奈月的課也變多了。教室的座位像蟲蝕過一樣一塊塊減少,這總是讓我感到背脊發涼。同班同學彷彿每天都會消失兩個似的。

我到現在才想起來,再兩個星期就要畢業了。然而,我卻連奈月的連絡方式都不知道,也沒有問她畢業後打算怎麼辦。如果她也直升同一所學校的附屬高中還好,如果不是的話該怎麼辦?還沒有留下照片我們就再也見不到面了。可是我不知該如何對她開口。

我心裏面不知道什麼時候形成了這麼大的空洞。那是為奈月創造出來的空間,一個很大的缺口。而我卻除了她的名字之外一無所知。就算是在失去記憶之前我們應該也沒有深交才對。如果很熟的話,相簿里應該會留下她的照片才對。

午休時間同學們大概都到齊了。這種時候我有些羨慕唯一一個和奈月親密交談的莉子。

「吶,畢業典禮你要穿什麼衣服?真的都要穿褲裙(注1)嗎?」

「穿吧!有大正時期的浪漫呢。我已經買好了。」

「聽說二班的女孩子也要穿。」

聽見女孩們在窗邊討論的聲音,莉子突然問奈月:

「奈月你褲裙要怎麼辦?用租的嗎?」

呆望著窗外的奈月回過頭來。

「……我還沒決定。一定要穿嗎?」

「不穿不行唷。下次我們一起去店裡預約吧!」莉子語畢,奈月含混帶過似地點了點頭。

「對了,畢業旅行也得快點決定才行。」另一個女孩子說。

「因為每個人想去的地方都不一樣呢。」

「奈月有想去的地方嗎?」

「……海邊。」

「咦?為什麼是海邊?」莉子誇張地舉起雙手。

「海邊全都禁止進入吧?」

「我看到電視上說海水全都幹了。」

「那是很詭異的深夜節目吧?」

「但是,有這個傳聞吧?說什麼去了海邊之後看到海水都幹掉了,因為太過震撼,所以大家都失去記憶再也回不來了之類的。」

「但是夏天到了還是會想去游泳啊。」

「現在有用水限制,也沒游泳池了。」

不可思議的是,除了莉子之外既沒有人和奈月攀談,也沒有人往她那裡看,但是奈月看起來就像也參與其中一樣。太了不起了。我沒辦法像莉子這樣。只要不透過鏡頭或取景器,我便無法跟任何人接觸。

我極度地想回到暗房裡。在那個特地為我準備的親密黑暗中,讓身體浸淫在藥水的味道里,

一邊凝視著紅色安全燈照射的光線作業,一邊胡思亂想。但是已經沒有新的底片了。之前拍的都

注1:褲裙為日本大正時期女學生的服裝。

洗好了,到暗房去也無事可做。

還有一件事令我心情低落。告訴我TRI-三個星期後就會進貨的店家,電話已經不通了。是倒閉了嗎?還是店裡的人已經死了,所以連店也一起消失了?

簡直就像是有人——老天爺嗎?——在告訴我,別拍照了,把已經死去的人忘記,普通地笑、普通地生活、變回普通人吧。

*

那一個星期的星期日,我騎著腳踏車前往車站。

雖然現在的溫度騎腳踏車還是免不了要戴手套跟圍巾,但是天氣晴朗舒適,從家中的庭院往外探出頭的梅花都只開了五分。一個穿著短外套和及膝短裙的年輕女性被大型犬拖著快步走過。社區入口前聚集著用手機玩遊戲的小學生們,他們把夾克脫下來當坐墊。我還看見紅著鼻子和手肘穿著短袖短褲在慢跑的老人。春天馬上就要來臨了。

市立圖書館裡依然像冬天一樣,地板上充滿帶著煤氣暖爐味的冷空氣。來圖書館的人非常少。進入自動門,左手邊便是挑高開放空間的報章雜誌區,幾個老人們聚在一起看早報。他們一起坐在日照良好的沙發上弓著背,看起來彷彿像還沒察覺裡頭的蟬早已飛走的禪殼。

書架之間滿布灰塵的通道,豪無人跡。會動的只有天花板上轉動的吊扇投射在地面的影子還有我而已。我想,真正的世界終點,不是被地底熔岩煮乾的海,也不是煙塵瀰漫的荒野,而是這樣的光景吧。大多數的事物都停滯了,僅剩一些小小的東西還在循環中持續流動。

我一一翻查攝影雜誌和相機的目錄,把照相館的地址和電話號碼記下來。為了保險起見,也抄寫下製造廠商的號碼。但是,不知道來不來得及?我希望儘快把底片弄到手。我只是想找藉口跟奈月說話吧?我自己發現了這一點。這非常不可思議。因為一直以來我都是在找不跟人說話,或是可以不用跟他人接觸的藉口。

幾乎都抄完了之後,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開始翻找起攝影史的書。

攝影史的書聚集在書架第二層的中間左右,而且幾乎都是作品照片的歷史。藝術如何、戰爭又如何,彷彿沒有跟這些東西結合的話人類就不會談論攝影似的。只有一本是純粹以技術觀點來講述攝影史的舊書,光是把它從書架上抽下來書背就好像快要脫落了。我輕輕把書搬到桌上,它從十八世紀初約翰·亨利其·舒爾茲發現硝酸銀的感光性質開始回溯攝影史。期望隨即變成失望。攝影史是從這樣的開端來到現代,由輝煌的鍍銀滿滿覆蓋。我擅自想像是否有處於石版印刷照片和銀鹽照片之間,像是船舶史中佔有一席之地的蒸氣船這種過渡性技術,但這技術收個存在。一八二四年約瑟夫·尼塞福爾·捏普斯使用瀝青板做出樸素的版畫,而僅僅在那十五年之後涅普斯的後繼者路易·雅克·曼德·達蓋爾就確立了銀版照片技術。之後的發展都是以達蓋爾式為基礎的延長。直到二十世紀末,恍如異形入侵一般,電腦技術透過數位相機展開侵略為止,這一百五十年之間,達蓋爾建構的銀之王朝一直都能保持泰平。

我闔上書,充分吸進古老紙張的味道,再吐了出去,抬頭仰望天花板。

重要的是,我以為會有手工製造底片的方法,我想看看有沒有用紙張和剪刀還有漿糊就可以輕鬆做出感光紙的方法。我真是愚蠢到家了。

我想如果是彩色底片應該很快就能到手吧。但是無法自己顯影沖印,會令我感到不安。數位相機不知道行不行。像銀鹽照片一樣列印到相紙上,再寫上名字收進相簿里的話,是不是也就可以不消失呢?

再不趕快奈月就要消失了。這樣的焦躁感,開始在圖書館的靜謐中沸騰起來,我沒有任何根據。只是,該怎麼說,她的存在本身就很飄忽,看起來就算什麼時候消失都不奇怪。

但是,我又想。我在吹飽了冷氣、冰冷僵硬的沙發上坐下,渾身浸在疲勞之中。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對我而言,奈月都與已經消失無異。因為收音機已經不再唱歌。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反正我不過是已經消滅的某個人的替代品,本來就不可能持續下去。這一點我很清楚,所以才會一直跟她保持兩公尺的距離不是嗎?對吧?所以我現在應該覺得沒什麼才對。

我模仿自己闔起相本的動作,雙手合十砰的一拍。拍手聲清楚且詭譎地響徹了圖書館中的一片靜寂。

沒成功。

奈月這根錨仍不變礦深深插在我的胸口。喂,別再想了。平常不是都可以成功的嗎?為什麼只有變不行。我閉上眼,深呼吸,再做一次。盡量不發出聲音將雙手合十。但是奈月的一言一語卻只是更強烈地浮現。

——你總是這樣。

——就像這樣一直對自己說,沒關係,沒關係。

那是什麼意思?那口氣似乎在責備我。為什麼要為這種事情責備我呢?

或許這只是我的被害妄想。自從收音機不再播放搖滾樂,奈月就不再來了,我不過是不想面對這個無奈又理所霧的賽,才胡亂里反省罷了。如果我沒說錯話或是講話稍微正經一點,也許我就不會失去那段時間了——我這麼猜想。

我陷進沙發里,把破破爛爛的舊書攤在膝蓋上,不斷重複說著找不答案的理由、道理和逃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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