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我第一本相簿里的第一頁,貼著我的父親和母親微笑著並肩而立的照片。雙親留下的軌跡只有這個。他們兩人的事情除了我之外沒有人記得。

我的愛機Nikon U原本就是身為業餘攝影師的父親擁有的,所以這台Nikon U里幾乎沒有拍到父親自己。父親留下來的照片就只有這一張。這是由我拍攝,而父親協助我在浴室的暗房裡第一次自己親手沖的照片。由於還是個新手,所以照片上有一些斑點和瑕疵。

父親在我剛上國中的時候死於交通事故。我還清楚記得車禍發生那天的事。那是個下雨的夜晚,我們一家三口乘坐的車子被卡車從旁撞上,我和母親只有輕傷,手術結束之後仍意識不清的父親則留在醫院裡,我們於深夜回到家中。母親打開玄關的門說,還好不是什麼大傷,笑著問我晚餐該怎麼辦,又餓又累的,吃冷凍食品可以嗎?我看著她,領悟到在醫院的父親已經在剛才死去。當我正打算把冷凍披薩放進微波爐里微波時,又發現父親的馬克杯不見了,筷子也不見了。然而我無法確認除此之外消失的還有些什麼。

母親是在那四天後消失的。就在吃早餐的時候,沒有任何預兆,在我面前突然消失。母親右手拿著正要放進嘴裡的火腿蛋三明治掉在餐桌上,蛋黃啪噠一聲破掉散開。而她左手拿著的馬克杯則跟著她一起消失。

我現在偶爾還會想,如果消失的只有父親會怎麼樣。我會對母親說起關於父親已不在,卻只有我記得的事情,母親會覺得我很可疑,我將因這種異常的感覺飽受折磨——不但會傷得更深,最後也許會用身體學習如何與外界相處。但是他們倆幾乎是同時消失的。

有兩件事實,我無法對任何人透露,只能默默往肚裡吞。

那就是人一死就會消失,以及即使人沒有死有時也會突然消失這兩件事。

我的生活以及圍繞在我身邊的人,並沒有因為我隱瞞這些事實,產生任何改變。畢竟一切與那些消失的人有關的事情都被忘得一乾二淨了。因此我決定假裝自己也忘了。假裝自己是在空無一人的獨棟房子里,突然發現自己是一個人生活的孩子。只是,我仍然持續攝影。

因為我原本就是個孤僻的孩子?還是因為攝影的緣故使我一直都是透過鏡頭和外界接觸長大的?我不得而知。也許理由各佔一半吧?莉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曾說過這句話:

「小誠你從小就都關在房間里看書聽CD吧?所以就算不接觸攝影,我看大概也是……」

「大概也是什麼?」

「你十二歲的時候不是說過『要回到妖精的國度去』?」

我不是不懂她想說什麼,但我也有生氣的權利啊。

莉子是我平常少數會交談的人之一。因為我們從小就有來往,還住在隔壁。二樓的窗戶彼此相對,間隔的距離不到兩公尺。我經常利用這條路線向莉子借書或是拿宵夜。距離那麼近,事到如今就算要拿著相機和尺築起城池將她趕出去,也已經趕不走了。

所以,我相簿的前幾頁幾乎都貼滿了莉子的照片。因為我好幾次要她當我練習拍攝的對象,也許因此讓莉子誤會自己是攝影社的專屬模特兒,才會經常跑來打擾我的社團活動。不過我最近已經不覺得鬱悶了。就像跑進眼睛裡的灰塵般,就算視線變得模模糊糊的,但是久而久之就不會在意了。

暗房作業幾乎都是一個人進行比較輕鬆,不過有時候偶爾也會需要一個幫手。像是把放大機固定在桌上,或是要水洗相紙時。所以我不能否認有莉子在其實很方便。

「幹嘛不用數位相機啊?洗照片不是很麻煩嗎?」

有次在暗房作業時,莉子這樣問我。

「不懂底片的韻味就給我出去。」

我這麼說其實是想把她趕出暗房,並不是因為懂得底片攝影的好,只是數位資料會令我不安。因為,人一死,手機上登錄的號碼還有電子郵件、來電紀錄什麼的全部都會消失不見。所以我很害怕,不敢用數位相機。我想可能老天爺的橡皮擦大概也有容易擦掉跟不容易擦掉的東西吧。總覺得數位資料跟人類腦中的記憶,似乎可以很輕易地擦掉。畢竟都是電氣訊號。

大家的表情為什麼可以如此冷靜呢?這麼多人和物接二連三地相繼消失,為什麼還可以一如往常地生活談笑呢?自從父母死後,我一直都有這種虛假心寒的感受。只要這個疑問還纏繞在我心裡,我就沒有心思去親近任何人。我甚至覺得自己一個人孤伶伶地生活在一群機器人之間。

但是我也真的知道,這個情形跟沒有任何人死去是一樣的,因為這個世界完全被改造成當一個人死去,那個人就彷彿從不存在的樣子。這讓我想起了「世界是貓女王在上星期四創造出來的」這個不負責任的哲學論點。包括所有的虛假記憶和經驗以及歷史在內,就算這個宇宙的一切都是最近才創造的,生活在其中的人類依舊渾然不知。

因此我有時會感到惶恐。我擁有的這些逝者的記憶和照片,也未必是真的。或許我只是一個帶著一張雙親的照片,被灌入父母死亡的記憶,在十二歲那年的六月,突然在這間獨棟房屋中出現的人。沒有人能夠證明不是。

即使如此,我還是把政府支付給我僅有的孤兒補助金全部拿去買底片跟鏡頭,不斷把景色和人物胡亂印在相紙上。沒有其他辦法。

我之所以沒有餓死還能夠活得下去,全都是多虧了恭子阿姨。恭子阿姨是莉子的母親,她負責照顧政府託付的獨居老人。白天照顧老公公老婆婆們,早晚則照顧莉子和我,真令人敬佩。

「也沒那麼辛苦啦。」

一大早,恭子阿姨一邊巧手裝著兩人份的便當,一邊唱歌似地說。

「不論做幾人份的便當,花的工夫都一樣。而且材料也跟狗狗們的飼料一樣。」

等一下!正扒著納豆飯的我不小心咬到了筷子。

「哈哈哈,放心啦。」恭子阿姨笑著揮手。「狗狗們吃的東西我沒有放蔥和胡椒。」

「誰擔心狗啊?」

她是一個讓人不知道她玩笑的底線在哪裡的人。

不過無論如何她是個喜歡照顧人的人,隔壁院子里每天都聚集了很多來吃飼料的野狗。大多是飼主已經消失的寵物。這附近的社區有很多家庭都有養狗,因此野狗日漸增加。搞不好人類都消失之後狗兒們還會繼續活著,吃著幹掉的蟲骸或是爛掉的樹根什麼的,不斷生出小狗,最後在廢墟中建立狗的王國也說不定。這麼想著,便覺得那幅光景比一切都變成沙漠更讓人感到凄涼。

「媽媽還真是愛狗呢。」

穿著睡衣的莉子和我隔著這張小餐桌面對面坐著,一邊夾著醬菜一邊嘀咕著。

「我們家又沒有養,卻要照顧那麼多隻。」

「以前不是養過嗎?」恭子阿姨說。「不知不覺間,它就消失了。雖然不記得那隻狗,可是卻模模糊糊地只記得以前有喂它吃東西還有訓練它上廁所的習慣,所以現在才會對其他小狗亂喂一通吧。」

這種口吻彷彿在說毫不相干的事情。狗原本就跟人不同,就算死了也不會從記憶中消失。這條街上養狗的人家很多,所以很常聽到狗兒死掉的消息。

即便知道這是個玩笑,可是這種對已消失的東西只留下一點沉澱後的記憶殘渣,無意識中又會想要彌補的想法,不知為何讓我覺得不寒而慄。我的臉上也許也露出了嫌惡的表情。恭子阿姨脫下圍裙坐在我旁邊,凝視著我的臉問:

「小誠你討厭狗嗎?」

「不太喜歡。」

「那下次你的便當我就不要放好了。」

我口中的味噌湯噴了出來。「恭子阿姨!」

「別擔心!別擔心!」恭子阿姨笑著拍拍我的背。「我都是用配給的肉品做的啦!」

真的是一個不知道她玩笑底線在哪裡的人。

「不過,我無法保證那不是狗肉唷。」

「不要再扯這個話題了啦。」

「媽,那你去照顧老人,搞不好也是因為這樣?」

莉子突然這麼說:

「因為對爺爺還是奶奶的事情只記得一點點,所以說不定是因為這樣才會不知不覺想去孝敬老人。」

我把口中那塊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和著剩下的味噌湯一起吞了下去。

「還不到孝順的地步啦。」恭子阿姨一邊盛自己的飯一邊說。「他們都是些沒有生活能力的人,如果放著不管,他們會死掉吧?所以我只是沒辦法放著不管。對了,也許我也是因為這樣才會喂狗。」

「因為小狗啊……」莉子說著不知為何看了我一眼。什麼意思?

吃完早餐,我立刻拿起外套和書包走向玄關。莉子因為還要換衣服,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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