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9.有風吹拂銀白草原島嶼之事Ⅲ

●海豹的女兒

暴風雨仍未停歇。水勢依舊洶湧,排天倒海的聲響也絲毫不見變化。但在某個夜裡,我確實感應到其中有個微弱物事,像是朝著結局而去、徹底看破的意念。狂風暴雨的各方巨響中,只有這一絲氣息,好像已覺悟到「夠了」似的。所以,我確定這場暴風雨就快停了。

我的判斷沒錯,漸漸地,那「一絲氣息」將四周眾多瘋狂巨響之流拉攏到自己這方,整體聲勢逐漸弱下,最後只剩彷彿憶起過往的、輕輕嘆息般的聲音,接著便消失無蹤。

我在還沒入睡之時,便已嘗到暴風雨逝去的安詳氣氛。然而,我的耳朵又再度捕捉到一個奇妙聲響,足以將睡意拋到遠方。叫聲應該傳自遠方,叫聲像阿比鳥(注1)發出「嗶—啾—」聲般帶有幾分哀凄,道聲音正成十成百地來到燈塔邊。

是海豹的女兒,絕對是她們。

大概被捲入暴風雨,才由海邊上岸的吧。

若說她們是太古獸神的後裔,從過去至今,應該一而再、再而三來過這裡了,然而我卻不曾聽說此事。我的「召喚」,能發揮這麼大的影響力嗎?

從窗子縫隙里鑽進的空氣,我從未嗅過,是一種不穩定的「新」味道。我知道,這是我接收到的「某物」的一部分。

事情發展至此,我又躊躇不前了。

傳來有人敲門的聲音。自從來到這裡,還是第一次遇到,發覺身體緊張得發冷。我無法應聲,門卻打開了,走進來的是水門管理人,他披著出門用的外套。

「想來跟你打個招呼。」

「打招呼?」

「該怎麼說呢,對,我要去旅行。」

我忍不住站起身,著實被他嚇到了。我一直以為,管理人會待在這兒直到世界末日來臨為止。

「……旅行……」

「是時候了。」

「不過,為什麼是現在……」

說著說著都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太沒出息了。

「外面來了一大群海豹的女兒哦。」

「不要緊,她們不會傷害我。」

管理人笑得開朗。接著,他帶著笑意繼續說:

「我沒喊過你的名字吧。」

「名字?」

我又嚇了一跳,說驚愕也不為過。對我而言,「名字」只是用來理解世界的工具,從未想過自己也有名字。這份驚愕名副其實地連世界都要為之反轉。不過,仔細想想,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吧?不知為何,我的心情謙恭了起來。

「我的名字?」

我小心翼翼地反問,覺得自己突然變得好渺小。管理人說:

「對。是時候了。你必須到下游,直到最後都要把水門打開哦,水門開啟人。」

水門開啟人,他是這麼叫我的。

水門開啟人,他頭一次這麼喊我時,世界瞬間亮了起來:從我當下身處的位置,到他所站立的房門口之間,每一塊地板、壁石間的微妙陰影,以及天花板橫樑彎曲的細節處,光充滿房間的每個角落,門外的世界或許也是如此。我直覺自己看見了一切事物的聯繫。我身邊不可解、渺茫且混亂至極的世界裡的一切,似乎在瞬間歸回它們應在的處所。我這才首度理解「秩序」為何,甚至感覺光芒從某處射下。對了,那時,我的世界重新被重組。那這麼說來,管理人……

「但是,你怎麼辦……」

「我要離開了。」

管理人閉起雙眼,微笑低頭,然後又張開眼,小聲說了些什麼。接著,他像是稍微做個記號似地揮揮手走了。我只是愣愣望著他,然後慌慌張張奔下階梯,他早已不見蹤影。我走出門外,大聲呼喊他的名字。然而,只覺風兒對我猛吹來那陣「新」的味道,管理人已不知去向。

我只想確定一件事。

那時,似乎聽見他說「我很開心」,我只想確定自己並沒有聽錯。

●死亡女神

到處都找不到他。取而代之的是,彷彿耳語、又似浪潮般嘩嘩作響的聲音。

「你啊。」

「你啊。」

「你啊。」

這是某個傳說。我有種既視感,覺得自己知道這個故事。是在哪裡聽到過呢?我拚命回想。不,我沒聽過:但是,我就是知道。我懂眼前的狀況,她們真的是海豹的女兒嗎?

「你們是誰?」

我高聲問道,宛如怒吼。突然,我聽見一陣不可思議的聲音,像鳥兒交相振翅……有人在笑……在笑?

「你們到底是誰?」

我困惑不已,再度問道。接下來……

「你不知道嗎?」

「你不知道嗎?」

「你不知道嗎?」

響起一陣此起彼落的聲音後……

「死亡女神。」

「死亡女神。」

「死亡女神。」

死亡女神?死亡?

「死亡就是結束。」

「死亡就是結束。」

「死亡就是結束。」

死亡就是結束?

「對。」

「對。」

「對。」

霎時,我全身寒毛直豎,不知為何。想到眼前有壓倒性數量的無數水鼬,那份恐懼傳遍全身上下,我不禁背對她們跑開了。仔細想想,那並非我能控制的領域,這正是恐怖之處,我清楚知道。「啊,不好了,這裡正是水鼬巢穴所在之處。」我腦中有個聲音在大喊。然而,雙腳只選擇往這個方向移動,而這裡是……對了,是水門,得把水門打開。我想起來了,水門管理人不是曾這麼吩咐過我嗎?

我滑下濕漉漉的斜坡草地,直奔大水門的L形曲柄。時值大潮,水門是完全關閉的。管理人就是要我打開這裡。海水以令人無法置信的高度淹漫過來,這種狀態下真能打開嗎?不,不可能,我不可能做到。要是開了,島上會幾乎毀壞殆盡吧?這工作已遠遠超出我能力範圍。

此時,傳來死亡女神的聲音。

「你啊。」

「你啊。」

「你啊。」

我捂住耳朵。即使如此,聲音還是越靠越近。雖然眼睛看不見,但我想,她們就在不遠處吧。接著,這陣喧囂聲像歌唱一般,叨叨絮絮地發出眾多話語,燦爛奪目的眾多話語,卻無法傳達至我心中。

數不盡的話語從表面滑過,無一到達核心,話語如雨水般降下大地,只是不斷流逝而去。話語、話語、「ㄏㄨㄚˋ ㄩˇ」、「ㄏㄨㄚˋ ㄩˇ」、「ㄏㄨㄚˋ ㄩˇ」……甚至已不帶任何意義的話語殘骸,從我體內滑溜而過,一個也捕捉不住、接收不到。剛開始,我試著努力捕抓它們,卻功敗垂成。我認為不可能抓不住,拼了命想截取出它們的意義。我感到一陣噁心,話語全都朝著我撲來。如果這是首歌,我不要;如果這是對我所有疑問做出的「解答」,我也不要。我受夠了。我蹲下身子,趴在地上吐了。然而,不成意義的話語洪水還是向我席捲而來。何等空虛,何等空泛。難耐的疼痛覆蓋我全身上下。

什麼都吐光了,只剩胃液可吐,我依然乾嘔不止,自牙根傳來的顫動,傳遍身上每處細微之處,我終於開始渾身顫抖。

突然,如阿比鳥尖銳鳥鳴般的叫聲鑽入耳里,彷彿在促我警戒。

「水門開啟人!」

是我的名字。

「水門開啟人!」

我站起來,想接收這個聲音存在的確實性。在話語殘骸之流中,只有這個聲音宛如唯一一支帶著光輝涵義的箭般,射向我。

「水門開啟人!」

我邁開腳步,把雙手放上轉盤,使出全身氣力轉動它,卻難以如願。這時,我想起水門管理人做過的動作,從L型曲柄下方取出手套、戴上,手套像被轉盤吸住似地緊緊貼合。為了讓初次轉動轉盤的我能順利執行,管理人已事先修理過了。不久,一個雙手感應得到的細小金屬聲響起,我拚命使力,手臂肌肉幾乎就要斷掉,而手套里被海水濡濕的雙手,也因摩擦滲出血滴。傾軋作響的聲音越來越大,阻擋海水浸入的鋼製大門終於敞開,海水以驚人氣勢灌入內陸,沖走前方三個水門,吞沒了小樹林帶。以石頭和鐵塊建造的大水門門柱,如今也隨著兇猛水勢衝散了。我躲在門柱後面緊攀不放,一邊淋著頭上落下的飛沫,一邊看著乘逆流海水的海豹女兒們一邊扭曲身子隨水沖向內陸。

●燈台之光

水勢終告趨緩,看到眼前這片幾乎空無一物的光景時,我震驚不已,只能茫然呆站原地。水門管理人居住的塔、小樹林帶、大樹林帶、山丘,連那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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