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6.有風吹拂銀白草原島嶼之事Ⅱ

●水門與水門管理人

馬兒朝著與我昨天走的相反方向,往濕地前進。濕地是一片圍繞住某個池子的大片土地,池子形狀則宛如頭上冒出多支奇妙觸角的章魚。為了不讓人誤闖,用網子蓋了起來。馬兒穿過旁邊,走進小樹林帶。接下來的地方,我從沒到過。馬蹄將雜草下的腐植土踢飛四散,那陣陣濕味也傳至我(想必馬兒也是)鼻中。

穿越幽暗森林,來到沼地。茂草漫過膝蓋,馬兒腳步變得笨重明顯可見。濺起的泥巴,還彈上我額頭了。

「沒關係,慢慢走吧。」

我對馬兒說。結果,一個低沉聲音響起:

「你不想在這裡過夜吧?」

馬兒回答了。事態有些出乎意料,霎時讓我心生動搖。不過,有個人回應自己說的話,還是值得慶幸,尤其在這種狀況時。

「有那麼遠嗎?」

我儘可能保持自然發問。

「通宵趕路的話,明天一早就到了。對我來說不是問題,但你還不習慣騎馬,很難受吧!趁太陽完全落下前,最好找個地方休息。若速度再快點,日落時剛好能走出這片草原到山丘上。」

馬兒大氣也不喘地說。

「知道了,交給你決定吧。」

語畢,馬兒的腳步似乎又更快了。

午後的和煦陽光,隨著黃昏時刻的來臨,將草原染成一片金黃。微風吹過,遍地草原像極美麗野獸背上的鬃毛,留下風兒拂過的痕迹,輕輕搖曳。

「好美。」

我忍不住喃喃自語。

「是啊。」

馬兒放慢速度,停了下來。

「我也是喔,一直都這麼覺得。今天還是頭一次跟其他人一起看這片風景,我從來沒跟任何人聊過這個吶。」

然後,他由右至左動了動那身跟草原有著相似色澤的鬃毛:

「太美了。」

它低語。

絲線般的細長新月,已經高掛水藍天空。其下的低矮山丘,以深濃的藍灰色與天空相連。

「我聽說,這兒從遠古時代起就是這樣了,連濕原、水路都還沒出現時,就是這樣。」

馬兒喃喃說。

「從遠古時代開始?」

所以這是?我腦中閃過一個念頭。

「這是太古時代的景象?」

「不知道。」

馬兒有些感傷地回答。

「這我就不清楚了。」

我不懂這個問題為何讓馬兒如此難過。不能困在這裡,至少,困太久是不行的。

「出發吧。」

語畢,我們再度上路。低語的是馬兒或我,已不得而知。在這片不帶感情的金黃色景緻中,我騎著擁有同色鬃毛的馬兒愈行愈遠。而馬兒若開口,我就回話。這時,我才首度體認自己是獨自一人的事實。周遭渲染成太過劃一的清澄色調,讓我有種被排除在外的錯覺。清楚確信「我是獨自一人」的瞬間,對我的話有所反應的馬兒,突然成為無可替代的存在。

「好美喔。」

「是啊。」

為草原染上色彩的夕陽終於轉為暗紅色之際,我們終於登上山丘。濕原的水從此延伸至彼方,形成一條水路。我跳下馬,和它一起眺望眼前展開的風景。

「那條水路之前是潛在地下的。」

「原來如此。」

馬兒的說明令我恍然大悟。島的這一端如此濕潤,相對的,遺迹那頭乾燥極了。我憶起在學校地理課時曾上過:如果兩地不會同樣濕潤或乾燥,是起因於某種循環不良。嗯……是什麼循環呢?

「最後穿過那片小樹林帶,就是水門了。」

「看來就快到了。」

「現在去嗎?」

「通宵?水鼬怎麼辦?」

「水鼬?」

馬兒一臉訝異地重複。

「我沒聽說過這玩意。」

水鼬不是在這一帶出沒嗎?還是馬兒沒上過正規學校,不曉得關於水鼬的知識呢?我大致說了水鼬的危險性。

「你竟然不知道,真怪。遇到水鼬的可能性應該很高吶。」

「他們不攻擊馬吧?如果是必要的資訊,我一定聽過。」

我想:說的也是。對我們來說重要的資訊,對馬兒則未必如此。但是,馬兒與我兩者同行時怎麼辦?該以誰對世界的認知為優先?

「好吧。」

馬兒說。

「全聽你的。」

它對我如是說,老實說這讓我放下心來。我還是頭一次遇到像這樣跟同伴意見對立的狀況,不知該怎麼做才好。

於是,我們著手準備露宿。話雖如此,也只是找個看似能舒服躺下的地方、鋪上墊子,馬兒吃草、我拿出阿姨的食糧享用,如此罷了。之後,馬兒向我打聽水鼬的事,我也把知道的都說了。

「那麼,水鼬的資訊我便完全接下了。」

馬兒感慨萬千地說。

「關於剛才經過的草原……」

我問馬兒。

「你剛剛提到太古的銀白草原,剛才的草原便是太古殘留的遺迹嗎?」

「很抱歉。」

馬兒悲傷地說:

「我真的不知道。」

「但是,你看起來很難過,剛才也是。一定知道些什麼吧?」

「喔,那個呀。」

馬兒嘆氣似地回答。

「白天經過那片草原,看來的確是閃閃發亮的銀白色。陽光變成我不認識的純白光線灑在草原上,波光粼粼,實在太過眩目,亮得我睜不開眼。所以,我只能閉上眼拚命奔跑。不過,有時還是得微微睜開眼確認自己所馳騁之處。那一刻,只見銀白的浪一波接著一波襲來,彷彿無窮無盡。這時,我的心情突然怪怪的。我這麼努力奔跑,到底是要往哪去呢?只有見到那片草原如那般閃耀光輝時,我才會浮現這樣的心情。剛才就是想起這件事。因為太感傷了,所以我盡量不在白天通過那兒。」

馬兒這番話,儘管我未曾體驗,卻深有同感。我閉上眼,滿懷感觸低聲說道:

「……我懂。」

「所以呀,草原只要努力閃著金黃色就好,就像剛才那樣。」

「……原來如此。」

「變成銀白色,總覺得已超出我能理解的範圍。」

「這樣啊。」

這句話我也能體會,那是一種被來勢洶洶的東西席捲的感覺。

「睡吧。」

馬兒似乎不願再回想,提出這個建議。我也同意,便在與昨晚相同的星空下過夜。昨天我睡在「燈台」旁,今晚是在未曾採訪的島嶼境外渡過。相較之下,今天有了事前準備,心裡也舒坦些。

接下來直到天明前,我都睡得死沉,想必應該是累了吧。再睜開眼,天色已亮。在馬兒催促下,我慌忙整裝,跨上馬背。早上都拚命賓士在小樹林帶中,午後便已離開。

在這裡,我第一次見到「海洋」,那超越我的想像,不知如何形容。好大——這樣說聽起來很蠢,但它就是好大。而且,這裡空無一物,到令人無法置信的地步,眼前只見一整面飽滿的液狀物,隨著一定律動微微起伏,就像一隻正在呼吸的巨大生物,這便是我曾無意間想像到的太古草原。

沿著這片廣大海洋走了一會兒,終於望見水門。

原以為水門是更龐大的城牆,實際上只是一座細長舊塔(不過,此時的我太早下定論,這不是「水門本身」,正確來說應該叫做水門管理人之塔),塔身隨處布滿小小氣孔似的窗子,上面有個瞭望台般的平台,最頂端是三角形鱗狀屋頂。必須先走下一段被草地覆蓋的陡坡,才能抵達塔的入口。上頭雖有一條細長小徑,但我不認為馬兒走得下去——事實上沒問題,只是我沒有騎著馬下坡的勇氣——於是我下馬,讓馬先走在前頭。這是考慮到我們其中一方萬一滑倒時,誰被誰壓在下面對我倆的組合而言傷害最小。

走到坡底,此處草地逐漸變為砂地,塔四周以柵欄團團圍住,打開簡易推門,我來到玄關前。

玄關門彷彿以舊木板集合而成,我敲了敲,聲響卻立刻消逝,於是我更用力更快地敲。聲音似乎立即被周遭吸收,還未傳達到任何人耳中,就如同掉落砂地的水珠般消失了。察覺這點後,我握起拳頭,像要幾乎將玄關搗毀似地猛力敲打。

接著,終於從裡頭傳出細微動靜,我停下敲打動作。大門緩緩打開。聽說管理人是位老人,來者卻宛如少年——且比我小上一圈——看到對方我吃驚不已。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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