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3.有風吹拂銀白草原島嶼之事Ⅰ

●前往大樹林帶另一頭的那天

「你這孩子真怪。」

從前,那位「阿姨」曾對放學後發問的我這麼說。她還說:二般人不會想知道。」「你不必知道。」然而,即使在無數阿姨中,這位「阿姨」本身絕對也是怪人。提出這個問題之前,她總是竭儘可能回答我(應該是大不了的問題);談話時,偶爾也會發現她眼底閃著興味盎然的光彩,這些是別的阿姨身上見不到的。

阿姨們都穿著同樣自腰部展開成圓錐形的洋裝,以圍巾捲起秀髮。勤奮、開朗,有時會帶著憂鬱神情仰望陽光,但全是各自崗位上的專家。

每天晚餐前,外頭總會響起在市公所工作的阿姨們規律的腳步聲。從家中窗口望出去,柔和夕陽下閃閃發亮的圓石鋪設的步道上,正是她們列隊歸來的身影。沐浴在橙色霞暉下的藍灰色圓錐裙,染上一層淡淡粉紅。數十人搖擺裙子走過時,微妙的輝芒掀起一波波光浪。我喜歡欣賞這幕景象,是單調生活中的美。我對那位「阿姨」這麼說時,她訝異極了,帶著些許迷惘、不可思議的神情看著我。當時她什麼都沒說,如今再回想,她應該是在檢查能不能跟我說些「超乎知覺領域」的事吧。出生以來,我只知道這種生活方式,卻以「單調」來形容,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說得誇張點,似乎已超出我本身。要我發誓也行,在其他的「我們」當中,可能只有我有這種感覺。「我們」都有相同的外形,採取一致的行動——為了使這座島永不停滯地「移動」。阿姨們也是如此,她們為了「移動」活著,以使這座島持續運行、永不停息。

但是,到底為了什麼、又是朝著何方「移動」呢?

我們正往哪裡前進呢?

這是我問「阿姨」的問題,至今我仍認為,這是一個非常認真的問題。

由於那位「阿姨」能確實接收到我的聲音,所以我才有發問的念頭——我的聲音,或許就是「超乎知覺的領域」。就好像即使發問也不會被聽見似的,或許事實上的確聽不到——我也不會想對這些不回答我的人間問題。相較之下,特地忠告我「你這孩子真怪」的「阿姨」,是令人感激的存在。

「超乎知覺的領域」這句話,是那位「阿姨」當時教我的;而「阿姨」也是上一世代的某個人告訴她的吧。「普通」的「我們」,剛開始無法察覺「超乎知覺的領域」,所以也沒有額外的麻煩。是知覺能力預先已受限制所以「無法察覺」?或是大腦中已建立起「就算察覺也視而不見」的系統?已不得而知:而雖然兩種情況並沒有太大差別,但如果是知覺能力被封印,若能找到解套方法,其他的「我們」也會跟我一樣有可能「得以思考」。如此一來我就能跟其他的「我們」討論各種話題,這是宛如做夢般的異想天開。若真是如此,為何只有我得以了解這些?與其說被賦與特權,倒不如像是在製造數萬個「我」時,出現了幾個單純只是「封印不完全」的不良品,或製造時偷工減料產生的缺陷品——這種想法,比較符合我度過的每一天。

面對我的疑問,結果「阿姨」什麼都沒回答。除了「超乎知覺的領域」,別無可能。所以,我動用在學校學過的數學、氣象、地理等我所擁有的全部知識,一直獨自持續思考這不可思議的「移動」,但現在仍百思不解。

所有遺迹、建築物及整個地面,都隨著我們的移動而移動。我們身處的島嶼底部敷設了一層半透明的膠狀流質,使我們得以與險惡大地隔離,卻也阻斷了與大地的接觸。因此,我們的地面僅僅只有表層。

即使在「移動」,每天都有營養物資分配下來,到學校也能學到相當多的學問。然而,儘管我們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教養,關於「移動」,這些學問卻沒有提供任何一點蛛絲馬跡。我不由懷疑,阻止我們養成思考「移動」的習慣,才是學校真正的宗旨?以巧妙手段消耗我們的精力,為了試圖轉移我們的注意力。

昨天還朝著北北西方向前進,為何突然非又後退不可?以為要後退時,這次又必須往順時針方向偏十五度,一切都令人困惑,至少,我想了解其中具規則性的東西。摸不清狀況時,我的神情充滿不安,窺看四周狀況。但大家全都自信滿滿,忙著做自己分內的事。

有時,「移動」也有明確理由。比如說,終於找到可送往加工廠化為營養的「資源」,「移動」便是為了前去捕獲它們。然而,我們確實一直為了某個特定目的而「移動」,只是這目的不為人知罷了。

我們「家」建在市公所隔壁,島上眾多「人家」中,這裡屬於最古老的一區。半球形建築物地板下有一根「推進棒」,「家」便乘載於其上,形式便是如此。室內只在一端的一部分設有用來微調「推進棒」的「中控室」,其餘空間便是寬廣大廳,一半放餐桌,另一半排列著床位。睡床總共五縱列、二十橫列,我們躺去了一半,各自睡在自己床上;換言之,百張床中,我們只用了五十張。每張當然都是單人床,所以我們共有五十人躺在上面。隔天清晨,剩下的五十張床不知何時已被睡滿,亦即人數也加倍為一百人。新出現的「我們」,起床後跟我們一樣到食堂吃早餐,然後列隊前往島的盡頭。在食堂張羅伙食的人,是負責打菜的阿姨們。新的「我們」要做的首件工作,是上學、建新「家」。隨著每晚重複再重複,隨著「家」的數量增加,島嶼也跟著逐漸膨大。上午,為了填補「移動」的能量,每家每戶都在推動「推進棒」。

對了,就是「推進棒」。實際上,那是一根長長的棒子,即使我們二十五人並排站在其中一端,空間也還綽綽有餘。剩下二十五人則站在另一端。正中央是有如停止按鈕般的半球形「家」承載於上(事實上家並非「停在上面」,而是浮在空中,轉動「推進棒」時,「家」不會跟著繞圈)。推動「推進棒」產生的能量儲存在地下,當做「移動」的動力來源加以利用。

「家」完工之前,新的「我們」必須上學。在學校的實習時間,會教「我們」蓋房子。也就是說,學校就像為了建造更好的房屋,以及令建好後的家營運起來的機構。學校在「家」後方,中間隔著市公所。下午上課。擔任教師的阿姨們,將有關這島上龐大系統的「教養」傳授給新的「我們」,如氣象、地理、數學、化學,還有樂器。樂器種類因當時指導阿姨而異,我們是排笛。我很喜歡這堂課,迷上排笛,比「我們」之中任何人都拿手。結束學校課程後,原以為與排笛緣盡於此,沒想到擔任級任導師的那位「阿姨」,竟正式許可我能「私人」擁有排笛。

上課時期已結束的舊的「我們」,下午是自由活動時間,我有足夠時間吹排笛。

我們居住的島嶼,邊緣被一圈稱為「邊境」的沙地包圍。遺迹群另一頭,是以一道牆壁為中心的大樹林帶。學校總是教育我們,樹林對面的沙地是重要的「狩獵場」。有「獵足」之稱的阿姨們常透過望遠鏡觀察外界,為了尋找「資源」而徘徊。一有新發現,馬上以無線電連絡市公所,由市公所傳達各「家」接近「資源」時的必要移動。接著,每「家」阿姨會在中控室適度消耗之前推進棒蓄積的能量,於是,島嶼下的膠狀物也開始活動。地面微微搖晃,天空浮雲逐漸異位,對我們而言,是不至於造成衝擊的「變化」。同時間,聚集到現場的「獵足」們全體協力將靠岸的「資源」拉起,熟練地當場進行分解作業。這些畫面,我們曾在課堂播放的幻燈片看過。所謂「阿姨」們,原本就是一群表情幾乎沒有變化的人,「獵足」亦同。然而,發現「資源」時默默集合的阿姨們,體內散發出「開始工作吧!」的緊繃感,連伸手投入共同作業的動作,都令人莫名感動,我不禁熱淚盈眶。這一幕給了我莫大震撼。我感動極了,卻不曾看過「我們」之中任何人為此動容。

在午後斜陽照耀之下,穿著長裙的阿姨們全體不發一語地靜靜進行作業。這的確是幕具田園風的景象。但是,在這田園風情之中,我到底為何而感動?這是關於我的「謎團」的核心部分。

我深信如此,更想釐清真相。某天,我利用自由時間,朝著大樹林彼方的沙地前進。但是,通往大樹林的路程比想像中遙遠,我穿過無數遺迹,終於望見遠方看似目的地,宛如牆壁的東西時,已逢夕陽西沉。

那一刻我便覺悟,天色變暗前已回不了「家」。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在途中某個遺址群借宿一晚。

●在「燈台」旁借宿一夜

這個遺址是我喜歡的種類。其他大都只剩嚴重倒塌、呈硬化黏土狀態的泥磚地,宛如厚顏跋扈的侵入者般呈柱狀高聳伸出。但只有我喜歡的那種遺址,似乎用了不同材質,顯眼地佇立在那。哪裡不同呢?雖然我能辨認出各式各樣的不同如:色彩鮮明度、外形稍大等,但都只是小地方。我認為,這不過只是更根本上的某些差異所造成的結果。「更根本的某些差異」會是什麼?比如說,為了不同目的而建造之類的。若是這樣,包括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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