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破曉之書 第二章 疾風船

1

生日慶典之後的第七天,奧拉國大使卡莎伯爵夫人的疾風船,在東南風的吹拂下乘風而行。

「現在順風。今天之內應該可以飛完一半的路程。」

聽完船長的報告,吉爾達·雷走下駕駛台,在甲板上抬頭看著風帆,只見所有的帆在風吹之下都膨脹得跟圓球一樣。多姆奧伊城已在遙遠的下方,看起來像個模型般隱匿於岩山巨壑間。

梅比多爾杜王子正睡在船尾的特等艙中。他並不是自然睡著,而是靠達伯爾耶魔法師所施的法術而深眠著。這是為了這趟飛行到達奧拉國首都之前,從不斷奪取王子魂源的詛咒中保護這名少年的意識,至少要讓他擁有不做惡夢的睡眠品質。

吉爾達·雷安排近衛騎士們日夜輪班,守衛王子的船室。畢竟這艘船屬北邊大國所有,船員也全都是奧拉人。儘管魔法師主張若沒有這艘快船,就會來不及拯救王子,但對於他這個近衛隊長而言,現狀就跟被敵國包圍沒有兩樣。

卡莎伯爵夫人「正好」得以從祖國叫來自己的私人船,眾人似乎渾然不覺這種安排太過湊巧。另外,伯爵夫人佔據了最靠近駕駛台的船室,似乎打算比多姆奧伊的眾人早一步從船長口中掌握行程。而達伯爾耶魔法師在船一出航時,就一直耗在夫人的船室里這件事,吉爾達·雷也都知道。

因此,自國王同意讓船起飛之後,讓這趟航行平安結束便成了吉爾達·雷的任務。他走向船首的房間,打算去看王子之外的另一位重要人物。

那名少女與都藍·歐塔斯正在甲板下層,眺望著船下風景。

「你看,多姆奧伊湖變得那麼小了。那條茶色的帶子就是馬立亞斯帶河。你見過帶河嗎?」

雪芙兒·阿爾各搖了搖頭。

「我跟我大哥——就是近衛隊長吉爾達·雷,我們都是在馬立亞斯帶河附近出生的。」

體貼的都藍似乎想讓少女在旅途中開心一點,卻沒有什麼效果。於是吉爾達·雷開口說話了。

「你可以去駕駛台見識一下,那裡有你們阿爾各村鍛造的船錨。」

少女的反應慢了半拍。她在出航典禮時看起來就很緊張了,現在神情也很僵硬,但看來應該不是在想家。回想起來,那天國王說出請求之後,這個少女就像只待宰的羔羊。可是吉爾達·雷並沒有憐憫她的資格。因為自從那些孩子聚集在一起那一刻開始,他就必須背負尋找活祭品這個罪孽。

吉爾達·雷將手伸進上衣內側,拿出新月形的守護刀。

「這是你的,我忘記還給你了。」

少女躊躇著,並沒有伸出手,而是將手放在腰帶前緊握著。

「請幫我轉交給王子殿下吧。王子殿下才需要護身符。」

當確定同行者是這名少女,而非體格高大的漁夫獨生子時,王子感到很失望。也可能因為阿爾各夫婦那種稍嫌強迫推銷的態度,讓他起了憎惡之情吧。或許王子是想等到恢複原本健康的身體之後,再來感謝少女的勇氣與奉獻。

阿爾各夫婦與這名少女完全沒有相像的地方。看起來那對夫妻對於秘法將對女兒造成什麼影響,一點都沒有想像的能力。可是少女本身卻對於自己站在這裡的意義,有很正確的認知。

「你真的很勇敢。」

吉爾達·雷說完,少女的眉在極短的時間內蹙了一下。她抬頭看了吉爾達·雷一眼,淺棕色瞳孔想說什麼似的,旋即又低下了頭。

「沒這回事……」

聽見這句苦澀的回答,讓吉爾達·雷後悔不已。他覺得自己輕率的發言對於認真回答的少女而言,簡直是乘人之危了,不禁對她生起了深深的憐惜。

「……我回房去了。」

少女孤獨的背影,刺激著吉爾達·雷一度努力忽視的罪惡感。只依靠一個人的性命或未來才守得住的國家命運,根本就不該存在。無論是王子或雪芙兒·阿爾各,都只不過是年輕無力的犧牲者罷了。吉爾達·雷非常痛恨這種強迫人做出殘酷選擇的法則。

「都藍,你盡量讓那女孩放輕鬆一點。如果是你,一定辦得到。」

都藍聳了聳寬肩。「我對小孩子是很有一套,但是那年紀的女孩子就很難辦了。比起我這種無趣的男生,去拜託卡莎伯爵夫人的侍女不是比較好嗎?」

凝視著不只看不清奧拉大使,也看不清他人真面目的弟弟,吉爾達·雷再度強調叮囑。

「雪芙兒·阿爾各是多姆奧伊的貴客。你別忘了,在她平安回國之前,我們都必須保護她像保護殿下一樣。」

2

與母親道別出發之際,她所問的問題,至今依舊像毒箭般刺痛著雪芙兒的耳朵。

「你是真的同意吧?」

雪芙兒對於母親突然在已經無法拒絕的關頭才問這個問題,感到莫名的憤怒。她知道母親只是在確認,確定雪芙兒是出於自己的意願,決定讓王子接收自己的魂源。

母親完全清楚雪芙兒的恐懼。她知道自己並不是勇敢,只是想拒絕卻拒絕不了。但只要雪芙兒拒絕,母親就會說要她不要害死王子;而要是她不拒絕,就會說是雪芙兒回應了「大家」的期許。當然母親也是「大家」的其中一分子。這些父親應該都知道,只是假裝沒看見這一切罷了。

或許母親只想確定雪芙兒一點也不勉強吧。畢竟母親也很猶豫,因為她知道做出抉擇有多嚴苛。可是,母親就連這樣的猶豫都推給雪芙兒來解決,根本不打算陪她一起煩惱。她說雪芙兒該自己決定,畢竟是雪芙兒的魂源,雪芙兒自己的靈魂。

儘管如此,雪芙兒在那一瞬間還是有所期待的。就像之前面對姊姊一樣,她以為母女間會有共同的感受。然而,她仍是無法開口尋求幫助。雪芙兒知道即使再勉強,她都必須自己決定,她本能地知道如果不這麼做,只會落得更加凄慘。

雪芙兒想起涅烏特司所說的話,她賭的是自己的性命,而下賭注的地方要靠自己去選擇。母親提出的問題則讓她知道,那麼做究竟有多麼困難。

雪芙兒想要單獨靜一靜。

自從到了城堡認識都藍騎士後,雪芙兒就深知他的親切體貼,但她還是會覺得他在監視自己,讓她不要在旅途中因為害怕而逃走。而事實上,他也是真的感受到雪芙兒的恐懼。

剛剛吉爾達·雷也說她「很勇敢」,讓雪芙兒不由得幾乎要遷怒於他。那個人肯定也將雪芙兒的膽怯看在眼裡了。這麼一想,就覺得自己很沒用。她真希望快點到達奧拉的首都,至少在她繼續表現得更難看之前抵達。

「可以來跟我一起吃飯嗎?比自己一個人吃好多了。」

雪芙兒當然無法拒絕都藍騎士的邀請。儘管眼前都是些她吃不慣的山珍海味,讓她幾乎要暈船。可是,如果她說自己不舒服的話,一定會立刻被帶到魔法師那裡去吧。雪芙兒實在沒辦法喜歡達伯爾耶魔法師。在搭船之前,他就曾以魔法檢查雪芙兒的身體到底能不能承受秘法。他讓雪芙兒躺在冷硬的石頭魔法圓陣上,以肥厚汗濕的手檢查雪芙兒全身的靈魂。

雪芙兒第一次體驗到真正的魔法,就好像皮膚底下有無數砂蟲亂竄似的。達伯爾耶魔法師在施法的時候,不滿又粗魯地將雪芙兒翻來翻去,抱怨著她的魂源不如預期般強壯,流動也不順暢,讓雪芙兒覺得自己並不是人,而只是個東西。

幸虧都藍騎士吃得津津有味,最後讓食物一點不剩。雖然雪芙兒總是默不作聲,騎士卻仍坦率地跟她提到自己小時候在沙漠中所度過的生活。

「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吧?為什麼吉爾達·雷隊長跟我是兄弟,姓氏卻不同。」

雪芙兒想想的確如此,也感到疑惑。

「我們出生在靠近國境的農家。但是早年的里沃之戰,讓農地變成了戰場,我們的家人也都死了,只剩下我跟大哥存活下來。」

由西部騎馬民族裡沃國發動侵略的里沃之戰,是發生在七年前。那時雪芙兒才七歲,加上阿爾各村距離國境遙遠,因此雪芙兒並不特別有印象。只記得當時大人們都神經緊繃,看起來非常忙碌。

「在我們乘上留下來的馬跟馬車逃亡的途中,遇見了在戰場上受傷的雷攝政官。雷攝政官請求大哥當誘餌,將里沃軍的注意力由國王身上引開。當時里沃軍已經殺了國王的弟弟,正殺紅了眼尋找國王……里沃軍以馬立亞斯帶河畔作為根據地,打算全面控制沙漠中所有的綠洲。不過吉爾達反過來利用這一點,跟敵軍保持著千鈞一髮的距離,沿著只有沙漠子民才知道的伏流逃亡。由於追兵只要見到水源處,就非留下士兵看守不可,於是整批追兵逐漸被吉爾達分散,最後只剩下十人小隊而已。你猜後來怎麼樣?」

不知不覺,雪芙兒已經屏氣凝神聽得入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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