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授時歷

寬文五年至六年發生了幾件事,每一件事都留在春海心中,並影響他一生。

首先是春海從測量事業回來的兩年後,寬文五年十月,一冊書開始發行,引起了廣泛議論。

『聖教要錄』。

作者山鹿素行。生於會津若松,是一位聲望隆重的武士。體格相當小,容貌極為平靜,四十四歲。

他幼年隨父親來到江戶,學習朱子學、儒學、神道、兵法,皆有所成,而且還熱愛歌學,是一位文武全才的人物。世間對他的認知一般是著名兵法家或者儒士。特別是兵法方面,他甚至開創了「山鹿流」一派。因此赤穗藩聘用他的俸祿高達千石。當時有傳聞說前代將軍家光曾有意任用他,只是隨著家光的逝世而未能實現。由此可見山鹿修養和見識何等高明。

其人雖極為平靜,學說卻宛如燧石。

學說本身是理性的、思路清晰,沒有什麼過激思想在其中。

只是與山鹿有過接觸,受其教誨,或者說是思想與他產生共鳴的人,彷彿腦內和心中不可思議地點起了火。山鹿自己就像石頭般穩重平靜,但得到他思想碎片的人就會像被點燃的油燈燈芯般燃燒。比如說,很久之後赤穗藩數十名藩士發起了嚴重的騷亂事件,也就是江戶人所熟知的「赤穗浪士」。他們的思想行動受到了山鹿素行的強烈影響。儘管不是山鹿本意,但他自然地成為了著火點,或者說是導火線。

「恐怕會觸及幕府的逆鱗。」

親信和弟子們勸他不要出書,而他只是靜靜地搖頭說道:

「我不能把聖學佔為己有。」

於是發行了『聖教要錄』。

所謂「聖學」,是孔子的學說,而且特指其中框定日常生活的教誨。意圖極為單純,即「復古」,也就是回歸到古代儒教。他的復古捨棄觀念世界,只注重「日用之學」。

這種思想的出現,可以說是必然的。

江戶幕府這個新時代誕生時,人們希望有一個橫跨過去和將來,把世間的演變抽象、大致概括起來的世界觀。朱子學正好符合要求。江戶幕府開創的太平盛世與朱子學之間有切不斷的聯繫。

將佛教理論、道教原理、儒教世界觀這三大支柱統合而成的「新儒教」,也就是朱子學。這個集大成的哲學思想在中國首先就解答了「人與世界的相處方法」。闡明世界的定義,人的定義,世界與人的關係。

隨著社會走向安定,這些思索應人們的要求,演化出「禮學」這個具體的社會構建思想。龐大的世界生成原理慢慢變成通俗的政治學。而剝離其中的抽象理論之後,更加貼近個人與大眾、重視道德實踐的思想就誕生了。

這些道德實踐變成各地風俗紮根的土壤,是個人行為準則,同時也是小範圍內的共同體意識,逐漸促成民族主義的覺醒。

在這種思想的「動脈循環」中,山鹿素行的『聖教要錄』負責的部分相當於廢除抽象理論,闡述適用於個人和集體的「今後武士該如何生活」這種道德實踐觀點。

廢除朱子學的抽象性。

江戶幕府把自身的存在理由和誕生的必然性從思想面證明出來的世界觀,以及支撐德川家治世根本原理的「人與世界的關係」,都被這本書推翻。

寬文六年三月二十六日。

發生了另一件事。不過沒有造成議論。

酒井「雅樂頭」忠清辭去老中職務,同時就任大老。

四十二歲的他正值壯年,可謂平步青雲。彷彿那位置早就準備好了,他只是輕輕往上一座。以前的四老中之中,松平「伊豆守」信綱四年前去世,阿部忠秋今年隱退。填補松平天壽之後空白位置的稻葉「美濃守」正則比酒井大一歲,四十三,但家世和政績都遠不及酒井。

酒井可以說是松平信綱和阿部忠秋鍛煉培養出來的將軍輔佐。成為大老之後,他可以獨自裁斷的事情越來越多,但這既不是將軍家綱愚蒙,也不是酒井一手遮天,只是因為這種優秀的合議制符合太平盛世的發展步調。政務不管什麼時代都會遇到阻力,在演變成糾紛事態之前酒井就會把阻力清除。

這是酒井風格的、按部就班的處理方式。其他人也能猜到酒井下一步要想怎麼做,不會造產生沒必要的混亂。

春海單純只是覺得佩服。酒井竟然能像一個機械般工作。

那是酒井的特質,也是現在的江戶幕府對他的期望。春海就無法忍受,肯定馬上就因為「厭倦」而感到痛苦,頭腦開始變得不正常。

春海認為這和他沒什麼聯繫,可是漸漸的他越來越無法置身事外。如今酒井權力僅次於將軍,但他仍舊指定春海來和他下棋。於是突然間,春海圍棋以外的一點受到了關注。

與酒井關係不和,更確切地說是單方面看酒井不順眼的寺社奉行井上正利,因為無法當面批評酒井了,

「圍棋武士,大老大人找你。」

他故意大聲揶揄。

「圍棋武士」指的當然就是身為棋士卻帶刀的春海。

為間接嘲笑給春海發兩把刀的酒井,粗俗的井上給他取了這個毫無創意的渾名。不過說起來很順口。茶坊主們也不再喊春海「算盤先生」了,都叫他「圍棋武士」,不知是讚揚還是嘲笑。與以前不同,這事傳到了春海耳中。有人故意把這事告訴春海,然後觀察春海的反應。這些人之中有奉承的,也有揶揄的,但這兩種人春海都不知道該怎麼應付,只好敷衍一聲了事。據說春海這個樣子和酒井那淡漠無感情的態度很相似,所以就開始有人說酒井對春海的偏愛是「物以類聚」。於是向酒井這個「朋友」打聽事情的人突然多了起來。

「話說……先前山鹿老師的事情怎麼樣了?」

這個春海可真答不上來。酒井不可能把這種事透露給春海。

「不清楚啊。」

他總是懶洋洋地回應。

春海在寺社的碁會上見過山鹿幾次,細細一想還和他下過幾局指導棋般的棋局。當時就感覺,他是個安靜的人。雖然非常認真地想要學棋藝,態度卻有些機械。

「這名青年不是武士。不過一介棋士而已。」

春海在他眼中應該就是如此。不過春海並不覺得不愉快,因為對於宣揚理想的武士形象的山鹿來說,是不是武家乃是他評價對方的一種尺度。

所以當然了,春海和山鹿關係沒有變得親近。然而別人覺得既然酒井那麼看得起春海,那春海必定掌握了所有人脈,於是就問春海:

「山鹿老師是怎麼想的?」

就連棋士同僚也這樣問春海。除了露出困惑的表情之外春海別無選擇。即使如此他們還問個不停,都想知道答案。

山鹿素行這個人物的影響力可不止引起議論這麼簡單。山鹿兵法學自北條「安房守」氏長,如今北條卻效仿山鹿的言行。

北條官職為大目付。江戶秩序的負責人率先推崇山鹿,必然的,山鹿的言行就受到廣泛認可。

除此之外,與山鹿的思想以及新時代「武士像」產生共鳴的人也很多。不過這些人並沒有正確理解山鹿的思想,情緒化傾向嚴重。和平年代沒有職務連生存方向都找不到的武士們以為,山鹿會為他們找到符合身份的生存方式,單方面懷著期待產生共鳴。

這會促使武士們做出令人無法理解的行為。儘管山鹿並非本意,但他卻有著推波助瀾的才能。而許多武士內心憤懣,希望有人為他們煽風點火也是事實。

不僅是男人,連「大奧」也受到了山鹿言行的影響。

【大奧:將軍後宮】

推薦山鹿做前代將軍家光侍儒的女性是祖心尼。她正是春日局侄女、家光側室振的祖母,權勢在大奧自然無人可及。因為江戶幕府時代的大奧一直存在著「頑症」,通過將軍家綱,祖心尼對幕閣的影響力可能比得上大老。

【振:通稱お振の方,祖心尼的孫女。據說祖心尼和春日局擔心好男色的家光無法留下子嗣,於是讓振女扮男裝接近家光,後來產下家光第一個孩子千代姬。】

所以,御城內所有人繃緊神經關注「山鹿素行」這個名字。至於山鹿為何令幕府如此緊張,正確理解的人極少。春海也不明就裡,只是覺得有些恐怖,是在伊勢觀測緯度時感受到的那種毫無脈絡可尋的恐怖。而這剛好命中這個狀況的靶心,只是春海還不知道。

事態簡簡單單就收場了。

寬文六年十月三日,大目付北條氏長告訴受到傳喚的山鹿,朝廷判定『聖教要錄』有罪。

九日黎明,山鹿被驅逐出江戶,流放赤穗。

到底是什麼人以怎樣的意志促成這樣的結果,以及幕府為何緊張,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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