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緯度測量

旅途的一切都是幸福的。總之非常非常快樂。

寬文元年十二月初一。

在礒村塾因自己的失誤而遭受嚴重打擊的春海在黎明六聲鍾之前穿好旅裝,彷彿赴死般的陰沉,邁著無力的腳步從會津藩邸出發。

事實上,春海感覺自己此刻就是在世間徘徊的亡靈。

心完全沒有支柱,提不起幹勁。在羞恥與自責的折磨之下,眼窩深陷,臉龐憔悴發青。看到這個樣子,藩邸門衛們都很擔心他。偶爾會有破產的藩士像春海這樣離開藩邸,然後脫藩失蹤。春海也不記得自己的嘴是怎麼回答門衛的,渾渾噩噩地提著燈籠就出去了。

目的地是位於永代島的「深川八幡大神」,富岡八幡宮。德川將軍家崇拜源氏的氏神,也就是八幡大神。這個作為相撲發祥地的神宮,規模在江戶最大。因公務即將出遠門的人們基本都到這裡來祈求保佑。

當春海遊盪到神社時,觀測隊大部分成員已經到場了。其中兩位老人彷彿是隊員模範般,佇立在神宮前方一動不動,看著隊員集合。

一位是建部昌明,這個觀測隊的隊長,年齡六十二。

他的家族以書法為德川將軍家效力,世代出任文書,是有名望的旗本。書法傳內流創始人建部傳內是他祖父。他不僅繼承了書法,據說也擅長天文歷學。整個觀測計畫全部由他制定,而且事業成敗責任也由他一人承擔。略長的臉非常嚴肅,看上去似乎遲到的人會被他毫不留情地拋下。

另外一位是伊藤重孝,觀測隊副隊長,年齡五十七。

頭髮剃得很漂亮,貌似瀟洒僧侶。不過實際上他不是僧侶而是御醫,每天早上當將軍大人梳頭的時候,為將軍把脈的醫師之一。而且伊藤還是將軍早起刷牙時用到的房楊枝和牙粉的負責人。每天將軍最先放入口中的東西由他來準備,可見他在御城中有多麼受信任。醫術之外還擅長算術和占卜術。他是主動提出要加入觀測隊的,圓胖紅潤的臉上帶著微笑,可以看出他對這次旅程滿懷期待。

【房楊枝:一端被打碎的柳枝或竹竿,相當於牙刷。】

以這兩人的年齡,早就隱居了也毫不奇怪,居然還擔任隊長帶領觀測隊在接下來的一年時間裡走遍日本五畿七道。春海的任務是輔佐這二人,把他們吩咐的事情一件不漏地記錄下來。

【五畿:山城、大和、河內、和泉、摂津。七道:東海道、東山道、北陸道、山陰道、山陽道、南海道、西海道。意指日本全土。】

一邊打招呼,春海心想隊伍成員夠奇葩的。

儘管在御城裡出仕的人身兼數職的情況很普遍,被派去觀測北極星的居然是書法家、醫師,還有他這個棋士。從中就能看出,不僅是江戶,在日本全國天文之術並沒有形成一個職業。

過了不久,隊員全到齊了。

除了春海和兩位隊長,還有下屬、僕役長,以及搬運各種測量器材的侍從,加起來總共十四人。他們一齊移動到大殿里,參加出發儀式。

隊長建部祈禱這次任務成功,然後恭敬地獻上金錢。宮司為隊伍祈福,隊員們各自也祈為旅途安泰和事業成功祈禱,喝下神酒。春海覺得神酒可以把亡靈般的他凈化掉,然後一口氣喝下之後,發現酒只是略微暖了下胃而已。

建部向眾人宣布出發,於是十四人便走出神社,在被雪浸濕的泥路上前行。

首先向東海道方向,目標小田原。幕府的御用信使從江戶跑到京都只要三天,觀測隊當然不會那麼快,不過春海還是覺得吃不消。老實說,現在的速度令他驚愕。

因為建部和伊藤走得飛快。這兩人平時出行都坐肩輿,而且年事已高,居然健步如飛。

隊伍後面跟著肩輿,不過裡面空的。當隊伍中出現病人或受傷的人,就用肩輿把他送到最近的驛站。肩輿後面的是隨行醫師,在路程中不斷接替。

一行人邁著整齊的步伐前進。在這趟旅程中,每天都要步行五至七里。

【日本的1里=3927.2m,以下同。】

春海知道這點,而且他自己每年也要在江戶和京都之間往返,但對於身心缺乏氣魄的他來說,每天走那麼久實在太累了。

好在可以把太刀給僕役拿,他只需帶著肋差。太陽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升起,把雪融化,使得道路更加泥濘。他好幾次想提出乘坐肩輿的請求,但真提出來的話就是失職。因為肩輿是送傷病人回去用的。儘管如此肩輿的誘惑力仍然不小。

在意氣消沉的時候接到這樣的苦差事,是多麼不幸。春海真想自暴自棄,痛快的發泄一場,但在某種強制力和昂揚感的作用下,隊伍仍然一絲不亂。漸漸地春海不再胡思亂想,不知不覺中進入忘我的境地,專心前行。把病題貼在大庭廣眾之下且獻給了神靈的恥辱不時地飛過來折磨他,但走著走著似乎就麻木了。若不是晌午過後建部命令隊伍停下來吃乾糧,春海會一直走下去。

建部與伊藤沉默寡言,用餐時除了對下屬下達指示之外僅僅聊了一兩句。不過這樣對春海來說正好,因為他現在大腦大半已經停止,眼神遊離,連觀測隊成員和樹木都無法區分,無法進行對話。他看到建部和伊藤互相看對方紙片上的數值,心中一點疑問也沒有。

一行人馬上又出發,一直到傍晚才停下腳步。

天黑之前,走在隊伍前面的下屬回來了,告訴建部營地地點。一會兒之後村裡的公差過來,跟建部商量宿營事宜。

觀測隊前面還有作為先遣的公差,趕在觀測隊之前把各藩各村的人派遣到宿營地點去。

畢竟是幕府的命令,除了村公差外,還有町奉行的人和藩國的人過來和觀測隊一起前往宿營地。

到那之後,春海還以為接下來要開戰呢。選擇營地的第一條件是,附近要有視野開闊、適合觀測天體的地方。而春海到達時,那裡已經圍上了藩邦的帷幔,點起了篝火,還有藩士在巡邏。

這是在向外界表示,此次行動乃是藩邦公務。一般公務有保密性質。這麼做最重要的目的是保護觀測隊安全。因為觀測基本在晚上進行,而山賊看到這陣勢也肯定不敢過來了。

感覺彷彿被扔進了與他自己最遙遠的軍事之中,跟其他人一起為觀測做準備的春海心中很虛。

僕役們用繩尺測量距離,依靠一尺鎖來尋找觀測器材的安置場所。隨從們各自拿著特殊工具,開始做準備。

【一尺鎖:一尺長的鐵鏈。】

用幾個被後世稱作為彎窠羅針(前端安有指南針、在任何斜面上都能測量方位)的道具修正方位誤差。每隔十間插上一根名為梵天,貼著幾張紙片的竹竿作標記。用小象限儀(一種四分之一圓形的測量工具)量出數值,對應割円対數表(把坡度換算成平面的算術表)修正坡度誤差。每一項作業都輕輕刺激著漠然如睡著般的春海的心。他現在感覺到有種與趕路時不同的昂揚。

而當兩件規模極大的木製儀器被組裝起來時,那種昂揚急速膨脹。在村公差的幫助下,用來計算連接南北的子午線的子午線儀被設置好了。兩根直立的木頭柱子,之間綳著繩子,繩子之間保持一定角度。為了觀測子午線上的星辰,簡直像造房子般,巨大的木材聳立著。就連對天文一無所知、因為是公務而來幫忙的村公差和藩士們,在組裝完成時也發出了驚嘆。

看到這幅光景,春海心中湧現出昂揚。比出發時喝的神酒暖和許多倍,而且還在變熱。

在子午線儀找出的線上,又安置了一根有三個春海那麼高的柱子,柱子上安置著春海張開雙臂也遠遠抱不攏、巨大的四分之一圓形的大象限儀。

不愧是人類測量天體、了解星辰的道具,威嚴壯觀。

遠遠比春海所學的天文知識更豐富的算術結晶。與之相比,春海在會津藩邸製作的日晷簡直就是玩具。春海心中明白,將燈光抑制至最小限度,同時滿足觀星和閱讀刻度等各種適用於夜間觀測的創意正是美麗的算術不斷累積之後的成果。春海情不自禁地裝作去幫忙,到處撫摸一下,看個究竟。就在這時,

「安井先生,安井算哲。」

忽然聽到喊聲的春海轉過頭來。子午線儀下面和建部坐在一起的伊藤正在向春海招手。地面上鋪著紅色毛氈,上面放著火盆,而且兩人都拿著燭台。帷幕、篝火、奇異儀器和緋紅毛氈,端坐於正中央的兩位老人看上去彷彿是居住在異世界某個快樂地方的仙人。

春海拿著記錄用的符帳快步走過去,一臉嚴肅的建部遞給他一張紙片。

「坐在我們身後。另外把這些值和測量值對比一下,記錄下來。」

「是。」

春海看向紙片,心想這是什麼。

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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