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暫時昏了過去。
我夢見了從來不曾回想的過去。
那是平凡無奇的過去——朋友很少的我,有個少女找我說話。
那就是我和小凜認識的開始。
滿口理論、愛看書、成績好,像這種個性在小學生社會只會惹人討厭。她卻對我說了:「阿真頭腦真好。那我們將來一起進東大吧!」
其實,真正重要的不是約定,而是沒有坐視我不管的那份溫柔。沒錯,她一點也沒變。從那時起,她就已經是任俠了。
是我蒙蔽了雙眼……
答案在夢裡浮現時,我覺得好像有人在呼喚自己。那個有如呼喚的聲音,撥開了夢的朦朧迷霧——使我的意識回到現實,回到體育館的擂台上。我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雖然我站了起來,但體育館卻鴉雀無聲。無數的觀眾里沒有半個人看著擂台,他們統統注視著某一點,就連番長都背對我看向那邊。
只見體育館的入口,有個女人的剪影從外頭的逆光中浮現。
小凜就站在那裡,神色凜然地從體育館的入口瞪著這裡。
沒錯,她一點也沒變。彷彿迷路了好幾個小時以後終於見到母親般的安心感包圍了我。我心想已經沒事了,當場坐下來不動。
「你們在幹什麼!把那傢伙攆出去!」
番長大喊。這是對觀眾、對所有太保下令。
但體育館內依然鴉雀無聲。之所以沒有任何人聽從這個命令,肯定是因為在場所有人都在內心某處期待這個時刻到來。
該來的時候來了。
我的話確實傳進他們的心裡了。這所學園會改變的——眾人肯定都有這個預感。
「你們是怕本大爺嗎?因為怕自己有一天也會淪為弱者,所以不聽我的命令嗎……」
在寂靜關注下,小凜毫不猶豫地悠悠走向擂台。雖然什麼也沒有——例如入場曲——但所有人都理解她是真正的挑戰者。
我知道她隱藏著柔弱的一面,但在這個瞬間,她比平常更加強悍——這就是任俠。我維繫住隨時會中斷的意識,費盡苦力要見證這一幕。我只不過是前菜……
她也不在意和服下擺,輕盈地翻越繩圈,站上擂台。
然後,她對著氣喘如牛的番長挑釁地笑了。
「我來砸場了……但是你怎麼這麼狼狽?是不是已經累了啊?真教人失望。」
威風凜凜的黑道流氓之姿。
以這句話為信號,兩人的戰鬥開始了。
一支憤怒驅使的番長走向她。
沒有一個觀眾發得出聲音——無論是誰都已經理解這場戰鬥的意義。隨著這場戰鬥的勝敗,這所學園將會大大地改變,所有的支配關係都會清算乾淨。不管是誰都認同這點,屏息凝視,整座體育館除了擂台以外統統凍結了。
番長採取了往年的〈麥克•泰森〉那種〈捉迷藏式風格〉。不過其中並沒有防禦的意識。跟以我為對手時不一樣,他大幅晃動上半身的同時使出了各種組合拳路,簡直就像巨大的龍捲風。這種攻勢有辦法閃得過嗎?
但小凜踩著舞蹈般的步法避開攻擊了。
她的實力足以跟番長戰鬥嗎?跟苗條的她一比之下,番長的巨大身軀看起來是她的兩倍、甚至三倍。倘若被那有如圓木的拳頭打中的話,她的身體彷彿會在瞬間粉碎散落——以女生比我還弱的腕力,要怎麼打倒那股暴力?
但小凜嘲笑了。
「你他媽的儘管喘著大氣嬉戲吧!你是小狗嗎?」
剛剛不停揍我的番長,已經露出濃濃的倦意。小凜一邊輕盈地閃避拳頭,一邊大聲嘲弄著——那擺明是在挑釁。
「你早已經輸給老師的仁義了!」
番長的神情有了顯著的變化。
只見他浮現了惡鬼般的憤怒表情,揚起右手。那是灌注了渾身解數的直拳,甚至帶著殺意。
小凜已經停止舞蹈。她站穩腳步,全身體重加諸於雙腳,迎向那一拳。
眼看右直拳就要擊中她了——她會粉碎的——我還來不及冒出「危險!」的念頭,她已經優雅地將頭一偏,大動作的拳頭通過那個位置。她藉著挑釁引誘對方朝那裡出拳,接著雪白纖細的手就像蛇一樣纏了上去。
寂靜無聲。
直搗下巴尖端的右鉤拳反擊。
通往天堂的閃電。
火花正確地撼動了頭頂——最後番長滑落倒下了。
任俠不需要力量——只要有迎戰恐懼的勇氣和智慧就夠了。
在坐著不動的我眼前,她一副自己是勝者的模樣,威風地高舉右手。
有段時間觀眾不知該如何是好。
「真的假的……」
「喂,我們現在該怎麼辦才好?番長輸了喔。」
「我該繼續拍下去嗎?」
攝影師也六神無主地張望四周。忽然有人說了:
「……這不是輸了或贏了……是會改變。」
「改變?你倒說說看是什麼改變啊?」
「我也不知道……雖然不知道……」
不久之後響起了鼓掌聲。
起初只有一兩人份,然後逐漸變大,最後響徹整座體育館。太保一個接著一個站起來,拍手讚揚兩人——讚揚渾身髒東西的任俠,與憑勇氣打倒番長的任俠。
以往在恐怖之名下受到壓抑的情緒滿溢出來,不管過了多久都沒有停止。
「老師!」
從戰鬥的緊張感解脫以後,她衝到我身邊。
「你看你一張臉都發青了!要不要緊啊!」
她自己也是面無血色,刷白了一張臉。但我現在的臉一定比她還難看吧?
她溫柔地抱起了渾身沾滿血與嘔吐物的我。
聚光燈照射著那張雪白的臉,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我,含著淚光——近得感覺得到呼吸的那張臉,是我非常熟悉的人。
以往在權田原凜子面前總是會有的緊張,此刻毫不存在。
話語滿溢而出,我開口說了:
「……小凜果然是任俠,真是帥到極點了。」
聽到我稱呼她〈小凜〉,她愣了一下以後,害羞地笑了。
「阿真才是……最棒的任俠。比誰都帥氣。」
「明明吐得滿身都是?」
「所謂的任俠,總是渾身是泥喔!」
她一邊說一邊抱緊了我。沾滿髒東西、棄置在擂台上變得徹底冰冷的身體感受到源源不斷的溫暖。身體深處燃起熱量——太好了,我再也不是獨自一人。
這樣就跟以前一樣了。
就算脫離了精英路線,就算弄丟了當初約好的幸福,無論在何時、何地,我都能夠做我自己。
我是阿真,她是小凜,一切都恢複本來應有的面貌。
只要有這份溫暖——不管碰到何方神聖、遇到任何暴力,我都能夠起而對抗。我在這所學園,與這份溫暖重逢了。
就算沒有地位或頭銜,我想那大概就是人活著真正的意義——
——我一邊確信著幸福的未來,逐漸失去了意識。
*
突如其來的振動喚醒了我的意識。
我本來以為是小凜鬧著玩故意搖我,但事情當然不是那樣。
是體育館——地面在震動!
我倉皇坐起上半身,發現體育館陷入恐慌。我忍著頭暈張望四周,只見平常就沒受過避難
訓練的太保亂成一團,你推我擠地沖向出口。
「這、這、到底是……?」
我一邊站起來一邊呻吟,小凜扶住了我。
「先出去再說!」她拉著我的手。
大地在震動!
想找地方逃的太保堵住狹窄的出口,簡直就像猛烈的便秘。我們也設法擠進人潮裡面嘗試逃脫。
看來這似乎不是自然的地震?
好不容易脫離體育館,地鳴也愈來愈大聲了。
在操場上,太保與流氓並排站在一起,愣愣地仰望校舍。所有人都變成石像般杵著不動,我們也順著他們的視線看去。
熟悉的毒蝮學園校舍就聳立在那裡。
我倒抽一口氣。
那個混凝土立方體正劇烈振動,搖撼地面。
震源居然是校舍!校舍正在搖晃!
「發、發生什麼事了!」
就像在回應小凜的大喊一樣——揚聲器傳來激烈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