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大抗爭

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

我的肚子不斷不斷不斷地挨揍。

就只有肚子一直挨揍。

那種伴隨著吐意的痛楚使人認知到人類就像是裝滿水的肉袋。

我有一種五臟六腑被攪拌成糊的錯覺。固定內髒的絲線斷成數截,柔軟的內臟在肚子裡面扭曲得看不出原形。內臟到處彈跳,砸在背上,扁塌,溢出的汁液從食道逆流——我吐了好幾次胃液。

眼前出現一陣陣閃光。這個彷彿腦神經燒斷般的現象,似乎是通知精神無法再撐下去的信號。身體主張應該要將這個痛楚與精神切離,要不然精神大概會發狂。

儘管如此,我卻始終沒有昏厥過去。

痛楚、痛楚、痛楚、痛楚——就只有痛楚無止盡地持續著。

要到什麼時候才能解脫?直到有人來救我為止?救兵會如願出現嗎?然而太保的歡呼包圍著我——沒錯,我不只被番長,還被無數太保團團圍住。就算權田原組如願來了,也不可能救出現在的我。

痛楚、痛楚、痛楚、痛楚——就只有痛楚,無止盡地持續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

一味重複著單純的痛楚,番長和觀眾都不嫌膩,相對之下,我的感覺卻漸漸磨滅,連時間感都沒了。

我反而驚訝於人體出乎意外的結實,番長的拳頭練就了不破壞人體、一味帶來痛苦的功夫。之所以會預備拳套也是這個緣故。我被生鏽的刀不斷千刀萬剮。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在這個視野充斥大理石花紋的世界,我煩惱著。

我當初果然不該來這裡嗎?後悔掠過腦際,但我也不知道當初除了這個辦法以外,還能怎麼做。

思緒沉向更深處。

真要說起來,更根本的問題是,為什麼我會在這種地方——這是逃避痛苦。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我追尋小凜,來到這所學園——但她已經徹底變了一個人。

我期盼的小凜不存在於任何地方。

當初約定好的幸福全部作廢,我失去一切。

失去一切的我成為文藝社社員,開始出入那間社辦。

為什麼?為了改變學園的笨蛋?

不,不對。

那是自欺欺人。

我忽然想到自己的真心話。

痛苦引導理性進入了就連我自己都不想發覺的深層心理。

——因為這所學園沒有我容身之處。

沒錯,這所學園沒有我容身的地方,儘管我瞧不起大家……卻好寂寞。仰慕權田原凜子的流氓、開心地擺攤的流氓、乖乖用功讀書的流氓,我打從心底羨慕他們。

所以,我想要跟出乎意外友善的他們打成一片。

然後我決心要寫任俠小說。看到那些流氓——他們的團結、決心、與覺悟……然後看到凜子。

因為那些統統都是我所沒有的東西。

失去一切的我很羨慕那些流氓,希望成為他們的同伴、但是『我根本不懂任俠』。

為什麼?貫穿腹部的痛楚向我問道。

為什麼我無法成為他們真正的同伴?

為什麼我是孤獨的?

為什麼我總是置身事外?

——現在我好像懂了。

這是因為我不是那種會變成流氓的人。

因為我是那種既有錢,頭腦也不差,要不是為了小凜,根本不可能待在這種學園,在學歷社會保證出人頭地的精英——因為我是那種不曉得他們的傷痛、不識暴力的人。

所以鈴音或凜子的話無法打動我的心,就算我拼了命想要理解道理,也無法切身體會。

所以我是孤獨的。

雖然我不懂的事多得要命,但我真正不懂的事其實只有兩件——仁義與暴力;那是硬幣的表與里。

斷斷續續襲擊腹部的痛楚,填滿內髒的袋子遭到執拗的攻擊——「自己會被破壞掉」的恐懼,但是攻擊同時經過殘酷的設計,不會馬上讓人解脫。

我摔倒在自己的嘔吐物上。觀眾屬於學園的最下層,他們譏笑這樣的我。人總是在尋求比自己差的人。不管是誰,看到比自己差的人都會感到愉快——就像我轉學進來後,馬上就開始瞧不起這所學園的學生時一樣。

沒錯,那時我對地獄校長的話抱持同感,嘲笑他們是猴子,不就充滿了暗地裡的愉悅嗎?

但是,現在我是最下層。渾身沾滿嘔吐物與血,倒在擂台上,淪為比垃圾還不如的存在。其他太保居高臨下看著這樣的我,欣喜若狂。現在的我被當成比垃圾還不如的東西。

所以現在的我懂了。

何謂暴力,何謂仁義。

我的手就快要觸及我所追求的答案。

現在的我是不是就能完成那個〈文學〉?

裁判已經不再逼我站起來了。

——差不多就這樣了吧,番長。

裁判這麼說了。

——要是再打下去,或許會死。

番長揍得累了,氣喘吁吁地這麼說。

但是,我的眼角捕捉到鏡頭的光芒。

全學園的人正看著現在的自己。

一想到這點,我憑自己的力量站了起來。

還有我能做的事。

受無數傷痛所苦的兩個女孩,與這所學園的學生,我有話要對他們說。

所謂的文學——就是將意念傳達給別人。

不需要稿紙。

「……站起來了?」

裁判恍惚的話語傳入耳際。

身體沉重如泥,但意識恢複鮮明。

周遭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清晰。但我無視那些嘈雜,甚至無視番長,環視著觀眾。眼前一片朦朧,但我依然認準了攝影鏡頭。

「我有話想告訴大家。為了這個目的,我今天來到這裡。」

歡聲轉變為嘩噪,番長和裁判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茫然杵在原地。我繼續說下去——

「我想說的,是關於這所學園每天都在上演的事,關於其是非好壞——不管挨多少揍,我都想給這所學園裡的所有人吐槽。」

這些話並不是對著現場觀眾說的。

透過鏡頭,我對著這所學園的全體學生,擠出聲音說了:

「……這所學園有人類在嗎?」

就連嘩噪都消失,體育館凍結了。

這裡的學生統統不如猴子——說過這句話的人,是以地獄校長為首的支配階級,以及過去的我,但他們真的不是人類嗎?

比方說,儘管受無數傷痛所苦、依然勇於面對的鈴音,與以往因為她是太保、就一直誤解她的我。

「我現在懂了……所謂的暴力,並不是拳打或腳踢……是侵犯對方的尊嚴,是不把對方當人看,當成蟲子那樣、當成垃圾那樣……」

「你這傢伙!誰准你說話了!」

某樣東西接近的風壓——番長的拳頭深深陷進肚子裡面。我整個人彎成ㄑ字形,癱軟倒下。裁判已經不再扶我起來了。番長咂了一聲,退後了——別自以為這樣就結束了,我可還沒說完。

我再度靠自己的力量搖搖晃晃站起來。番長的臉驚愕地歪扭著,但那與我無關。我重新面向鏡頭,觀眾發出了不安的嘈雜聲。

「這所學園,有個組織叫權田原組,就是擺攤賣章魚燒那群流氓。他們本著一個精神而凝聚起來,互相扶持。我想將那個精神——仁義——傳達給大家……以一個弱者的身分!」

我非說不可,有件事我想傳達給這所學園的流氓和太保知道。

聽我說。

之前我一直瞧不起你們。

之前我也在心中對大家行使暴力。

但現在的我能夠發自內心理解,為什麼流氓對付太保時能夠那麼殘酷。倘若現在的自己也能那麼做的話,應該也會立刻對番長做出同樣的事來。

那是他們的吶喊。被某種龐大的惡意擊垮,卻始終無力抵抗,始終逆來順受的哀號。

但只要拿出勇氣團結起來的話,就算面對某種不可能敵得過的巨大惡意——應該也有辦法動搖才對。

我們不是猴子!

「我現在懂了……所謂的仁義,就是不認同暴力的自尊!就是主張我們是人的吶喊!」

那既非正義亦非邪惡。有時會不甘心地流淚,變得殘酷。

那是尊嚴。

正義或邪惡並不是空想,而是有血有肉地屹立於現實中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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