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櫻花

渠道兩岸的櫻花盛開,花開只保存了一段時間,終於撐不住紛紛凋散。飄落在渠道水流上的花瓣,彷彿是搖動的太古地表,大大小小堆聚的落英時而彙集時而分離,不斷反覆聚散,邊往下游滑去。眼看整個水面都被花瓣掩埋,幾乎很難看見潺潺流水。

我是去年的櫻花季節過後才搬來的,過去只聽聞過「花吹雪」的形容,沒看過實景。原來古人造詞一點都不誇張。

視線微微向上移動,不免為櫻花如此繁榮而驚訝,微帶朱紅的白色花朵一如熱鬧的燈籠,點點覆蓋著山壁。

渠道旁的樹下有著波斯婆婆納①、附地菜②的綠,寶蓋草③的淡紅,加上薺菜惹人憐愛的白色小花,連泥土都充滿生氣。有什麼時節比春天更適合妝點萬物為其生髮的謳歌呢?

夜裡睡覺時,因聲響而醒來。接近黎明了吧?陰暗的天空開始微微泛白。我先是靜靜躺著不動,突然眼睛看向房間角落,有一名梳著整齊髮髻的陌生女子端坐在那裡。旁邊擺著一個類似旅行箱的東西。我連忙坐起。女子伏在榻榻米對我深深一禮。

——我是來告辭的。

我完全不知道怎麼回事。拚命地想,卻不記得認識這樣的朋友。只能睜大惺忪睡眼,卻說不出話來。正痛苦地試圖發出聲音時,女子的身影竟漸漸透明,終至消失不見。

我就像遭到狐狸作祟,又像身處夢境之中,沒辦法,只好繼續躺下睡覺。再次醒來時,已是日頭高掛,大概快中午了。

——那是櫻花精。之前你應該一直在渠道旁欣賞櫻花吧?

鄰家太太一如以往用力點著頭解開謎底。其實之後我也想到同樣的答案,只是覺得對方不同於一般精怪。

——那是因為你還單身,那種東西才會過來……我這樣問有些冒昧,你從事寫作的工作,收入怎麼樣?

發問突如其來,我像中了一槍似地陷入窘境,說話也變得結巴。

……當然不像一般固定上班的人那麼好。沒有工作時就不會有收入。就算有了工作,如果寫不出來一樣領不到錢。我的生活狀況,你應該很清楚吧?

鄰居太太深深點頭,表情好像在說:「啊,不好意思,問了不該問的問題。我忘了,原來是這樣子呀。」突然又很親切地上前半步,口氣一改,說:

——其實,我的朋友正在幫待字閏中的女兒找對象。這位和服店的千金小姐也真奇怪,說是不喜歡商人,希望與無緣於金錢的清白廉潔之士廝守,就算對方貧窮也無所謂。她父母也很困擾,終於不得不到處找人幫忙介紹。即使許多家境不錯的人前去提親,就是不見女兒希望的對象上門。說起來,女方家生意做得很大,生活富裕,供養年輕夫婦兩人的生活根本不痛不癢,偏偏就是沒人幫忙介紹……

所以鄰家太太才會問我「收入多少」。儘管嘴裡說什麼「無緣於金錢」,她難道不覺得自己前後矛盾嗎?唉,可這世上不都是這樣子嗎?眾生肩負著這些矛盾,不以為意,不也活得很健康嗎。唉,我實在無法接受……我深呼吸一口氣後回覆:

——我對這門親事不是很有意思,首先,我就從來沒有過成家的念頭。

鄰家太太一副飽受打擊的表情直盯著我看,過了一陣子才開口說:

——我倒覺得這是一門不錯的親事呢……

然後搖搖頭回去了。

我回到家中,坐在房間里,發現角落有一塊地方變成白色。上前一看,是吹落的櫻花堆積在一起。那裡正是早晨該女子端坐的位置,看來她果然是櫻花精吧!

原先我還懷疑她會不會是百日紅?我擔心是不是枝幹上的大窟窿讓她快要撐不下去,所以她前來告辭。腦袋清醒過來的同時想到這點,便立刻前去庭院確認。可是百日紅一如平常,看不出有哪裡不對勁。但我依舊很擔心,便誦讀幾首最近喜歡的羅塞蒂的詩給它聽。讀得正起勁時,鄰家太太拿著「給五郎的剩飯」出現了。

對了,我的雜誌還遺留在院子里。於是再度來到庭院的百日紅處,百日紅靜靜地等著我來。大致說來,植物的屬性就是擅長等待,百日紅當然也不例外。然而當時的它等待得尤其熱誠。我拿走雜誌時,整棵百日紅甚至還微微顫動了一下。我有些訝異,抬頭一看,發現有個什麼東西跑過樹枝間。心想可能是小鳥或貓,定睛再看,竟是上次那個小妖。它雖想模擬成樹瘤的樣子隱藏其間,但還是露出了全身。不知它是從何時起來到這裡的?假如打算就此定居,只怕百日紅會受不了吧?想到蒲柳之質的百日紅連夏蟬都討厭,脾氣一向不是很好,我只好開口說:

——可不可以不要在那棵樹上?樹榦上不是有個大窟窿嗎,我不想給它增加太多負擔。

一時之間,小妖看似文風不動,終於才面無表情地問:

——那我要到哪裡才行?

我趕緊思考這個問題。

——對了,泰山木怎麼樣?到那棵樹上,一定會覺得安穩。

小妖哼了一聲算是回答,瞬間便消失蹤影。大概是移往泰山木了吧?果然動作很快。這時我才想起,剛剛應該問它有關清晨櫻花精的事。很難想像它們同是精怪,會不會是它的姐姐或阿姨呢?

百日紅像是鬆了口氣,樹葉發出沙沙響聲,搞不好是在跟我道謝。下午山內說好要來拿上次那篇織品業界雜誌要的稿子。我將魚乾、早上吃剩的味噌蜆湯,搭配蜂斗菜沾味噌當午餐解決掉。不久玄關有人叫門,回應後山內走了進來。難得我這麼早寫完文章,交付稿件時自然意氣風發—山內的表情也顯得有些高興。這時他發現那堆櫻花的落英。

——咦,這是怎麼回事?

——哦,這是……

正要說明時,擔心跟他提起櫻花精,不知他能不能接受,卻還是全盤托出:

——今天早晨,有一名陌生女子坐在那裡跟我告辭。根據鄰家太太的說法,那是櫻花精,可我就是不覺得她像妖怪。小妖現在我庭院里就有,但兩者實在一點都不相像。

山內顯得十分驚訝,之後用力吸一口氣後說:

——「小妖」可不是指年紀較小的妖怪,而是某種妖怪的正式名字,綿貫學長似乎完全誤會了。妖族由南到北種類各式各樣,並非像出世魚④那樣,各個成長階段有不同的名字。

山內振振有訶的樣子嚇到了我。

——為什麼你知道得那麼清楚?

——那是常識呀!

山內語帶責備地說。我突然有種無助的不安。

……我為什麼會不知道呢?

——通常,脫離世俗也會造成一般常識付之闕如,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沒有辦法的。

山內反過來安慰我。

——早上起就怪事連連。

我提起鄰家太太介紹「奇怪的和服店千金」的婚事。山內聽了說:

——我知道那位小姐,她是紡織公會幹事的千金,不是門壞親事呀!

山內說得起勁,我卻不置可否,聽過就算。

——那位小姐肯定也讀過綿貫學長在業界雜誌上的文章。

山內說得益發起勁。我不禁擔心:該不會這傢伙已經看透我的才能,希望我儘早脫離這項工作?不料他說:

——所以我想,這樁婚事應該會無疾而終吧!

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不禁拉高音量問:

——為什麼那麼說?

——你先冷靜下來。這篇文章應該也是一樣,目前為止你寫的文章都很有意思沒錯,但問題是,其中內容是否會讓對方想跟作者共同生活呢?

的確很有說服力。

——所以,綿貫學長你才會碰上連櫻花精也對你行禮如儀、告別離去的境地,這超然的態度值得稱讚!請你早點寫出高堂學長的故事吧。

我聽了沉吟不語,山內藉機趕緊離去。

堆積的落花,令我愛憐不舍,放置兩三天後,逐漸枯乾縮小,隨風從敞開的窗戶飛去。

①波斯婆婆納、Veronica persica,日文名「おおいぬのぶぐり」(大犬の陰囊,ohinu-no-buguri),玄參科(Scrophulariaceae)一年或二年生草本,原產於西亞至伊朗。全株有毛。莖自基部分校,下部傾卧。莖基部葉對生,邊緣有粗鈍齒。花萼四裂,花冠淡藍色有深藍色脈紋。葫果腎形。

②附地菜,Trigonotis peduncularis,日文名「キュウリグサ」(胡瓜草,Kyuuri-gusa),別名伏地菜、雞腸草。紫草科(Binaceae)年生草本,分布於中國西南至東北。高五至三十公分。莖細弱,常由基部分枝,具平伏細毛。葉互生,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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