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龍鬚草①

聽留學倫敦的朋友說,英國的婦女一旦上了年紀,就會漸漸變成象足。足踝和小腿之間的界線會越來越不明顯,變成異樣巨大的筒狀。

聽說好像是因為喝了太多富含石灰質的飲料,照理說這種資訊平常隱藏在衣服底下,男人不太容易獲知,為什麼他卻能洋洋得意地寫來告訴我呢?本人自以為神秘沒有透露此間詳情,但從文章看來,我推測並非他對英國婦女發揮了迷人魅力,或忘記讀書本分改從事這類的研究,而只是聽房東老太太閑扯或看病就醫時的街談巷聞。

從人在土耳其的村田來信中也能得知,所謂「房東老太太」乃是得知該國民情的最佳窗口。首先,她們通曉當地風俗自是不在話下,而且又擁有保護腋下幼雛的母性本能,經常湧現將個人所知告訴他人的教育熱情。因此具備了導遊的所有條件。不過我也聽過遇到惡魔般房東太太的留學生故事,聽說那名學生的留學經驗從此只剩噩夢,甚至還落得神經衰弱的命運悲慘回國。

一切都只能說是天命吧!

精通地方小道消息,適時適地提供我各種資訊的鄰家太太,對我而霄正誠如「房東老太太」般的存在吧。

最近天氣變得更冷了,在池水幾乎覆蓋冰層的嚴冬,我提出疑問:「不知道河童在哪裡、如何過冬?」鄰家太太當場快刀斬亂麻地回答:「哦,它們當然會去水底國呀。」講得就好像訂購過年用的年糕就要去街角的點心鋪一樣,明快的語氣和態度毫無一點遲疑。

而她本人現在正在早晨的陽光下,一邊哼著歌一邊晒衣服,彷彿在和深遠的大氣交歡,當然她自己並不那麼覺得。躺在二樓被窩裡遠遠聽著隔壁家前院傳來的歌聲,我不禁為這一天又將順利開始,深深感覺不可思議。之所以不想爬出被窩,是因為時序已從晚秋跨入初冬,也就是說天氣真的很冷。將被窩從一樓移到二樓也是基於同樣的理由。單純只是二樓比較溫暖。聽著寒風喀達喀達撼動玻璃窗的聲音,固然為自己一事無成的怠情感到心虛,可是躺在被窩中想著人世間的種種,也算是一種正當像樣的精神活動;相對於肉體勞動者,我不禁改念:自詡為精神勞動者(就算稱不上知性活動)又有何不可呢?到底這算進化抑或退化?

最近,從廚房到客廳的天花板上,爬滿了自夏天起枝繁葉茂的王瓜藤,即將成熟的果實已染成紅色。雖然稱為瓜,卻不能食用。眼看這幾乎可說是豐收的榮景,假如能吃,我願意每天都吃王瓜。成串如鈐鐺的王瓜就像什麼稀奇古怪的裝飾品一樣,心想不知是否能腌成醬菜來吃,可是鄰家太太說要是冬瓜就可以,倒從來沒聽說過腌王瓜。

——不過這植物倒也並非全無風情,不妨將枯藤蔓纏繞在一起,插在壁寵里的花瓶中觀賞。

鄰家太太的這番建議,平常我只會當成耳邊風聽過就算;而且做出提議的本人也認為我一向都很懶散,根本不相信我會為了給壁龕增添情趣而行動。但不知為何,對壁龕灰塵我從來都放任不管,如今竟有意打掃,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為我擔心畫軸裡頭的狀況。

高堂不再現身了。

畫軸里的白鷺依然動也不動地尋找游魚,偶爾還能聽見風吹過蘆葦叢沙沙作響。但這幾個月來,高堂從沒有跨出壁龕的門檻(應該可以這麼說吧)來找我。這也是上面會積滿灰塵的原因。

好不容易起床後,走到樓下,習慣性看向壁龕。一切如常,但是吹著風。我不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一如神跡顯現前的天地異變,我暗自期待這是高堂現身的前兆,但看似不是。就只是吹著風而已。

突然,剛才還在晒衣服的鄰家太太,從眼前的庭院水池另一頭現身。五郎高興地搖著尾巴靠近她。和我眼神相對後,她說:

——不好意思,沒有知會一聲就跑進來。因為風太大,把我洗好的衣服給吹進來這裡了。

順著她視線往前看,果然有曬洗的衣物掛在松枝上。我立刻走下沿廊,拿起竹竿幫忙取下那條網狀的布巾。

——太好了,真是麻煩你了。因為想想也該開始準備搗米做年糕了,這是蒸糯米時用的布巾。洗好準備晒乾時,突然被風吹走……哎呀,這裡長滿了龍鬚草的果實。

我看著腳邊地上,以前從來沒注意過,那些看似尋常的茂密草叢間,浮現類似琉璃珠又像露水的果實。

——哦,我倒沒有注意過,這是什麼?龍……?

——這叫龍鬚草。

——我不知道,居然會長出這麼漂亮的果實。

我彎下腰仔細觀察。

——名字有龍,難道跟龍有什麼關係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湖的四周倒是有許多跟龍有關的東西,比方說骨頭。

——骨頭?不會是龍骨吧,是嗎?

——沒錯,從叡山和比良山之間流進湖裡。在真野川附近,被農夫給發現的。

——在田裡嗎?

——就在農夫剷除田中央礙事的丘陵時發現的,後來獻給了膳所藩②的城主大人。聽說經過一位名叫皆川淇園的儒學者鑒定為龍的頭骨,沒錯。後來那地方就蓋了一間「龍宮祠」。剛好是一百年前發生的事。

——哦,骨頭嗎?那表示龍已經死了嗎?龍也會死嗎?既然龍會出生,當然也就會死吧。

——鎖國時代結束後,有名叫諾曼的外國學者進到日本……

——哦,就是德國的地質學家吧,我記得叫做愛德華·諾曼。曾聽我的德文老師告訴我過,他是維新時來到日本的。

——哦,原來你也聽說過呀!總之那個人說,那個龍骨好像是古早以前大象的下顎骨。

——原來如此。

——可是,為什麼不是本地學者,而是頭髮顏色不一樣的外國學者知道本地的事呢?結果所謂的學者,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嘛!不是嗎?前一陣子天晴的時候,有氣象學者跑出來說氣壓怎麼樣又怎麼樣,短期之內絕對不會下雨,應該儘快開始蓋水壩。結果本地神社的住持跑去那間龍宮祠祈雨後,不是馬上就烏雲密布,下起雨來了嗎?學者就是這樣,連本地的氣脈也摸不清楚。

鄰家太太說得氣焰高漲。她的這番理論並非紙上空談,全都出於生活的真實感受,所以非常具有魄力與說服力。

——說的也是。就算那塊龍骨是大象的骨頭也好,至少可以說,那塊骨頭並不能作為龍已死去的證據吧!

鄰家太太一時之間睜大了眼睛,然後嚴詞告誡說:

——管它是死還是活,有風骨的靈魂跟這一點關係都沒有!

鄰家太太離去後,我不經意看著水池,發現不流動的池水角落結了一層冰。龍鬚草的綠色果實滾落在上頭。身上穿著單薄的我,耳畔一陣風聲呼嘯而過,只見果實披風吹進了水池底。回頭一看,敞開的走廊紙門裡邊,風從客廳壁龕里的畫軸中不斷吹來。沉默地看了好一陣子,風才停止。畫軸中的風景又恢複成原來的平靜。

冷風凜冽,肌寒欲裂。

①龍鬚草,Ophiopogon japonicus Ker-Gawler,日文名「リュウノヒゲ」(竜の髯:Ryu-no-hige)。中文別名麥門冬、沿階草。百合科(Liliaceae)常綠多年生草本。地下有許多走莖及紡錘根,葉叢生,葉端鈍,線形、革質。花序總狀、穗狀、小花鐘狀,花淡紫紅色,種子球形。根可入中藥。

②位於今日本滋賀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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