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木槿①

寒蟬一聲接著一聲不問斷的狂熱嘶喊,如今已遠去,殘存的叫聲時而顯得氣竭力盡,時而像是突然在耳邊敲鑼般響亮卻又後繼無力地消失,讓人產生「令夏又將就此虛度」、不知是焦慮還是感傷的莫名心情。大抵住在日本又經歷過幾次此地夏天的人,都會對寒蟬的衰退心生感嘆吧!我之所以特別感觸良深,乃是因為收到旅居土耳其的友人村田來信,信中提到當地寒蟬不會叫的關係。

前幾年,搭載土耳其帝國使者的軍艦「埃圖魯魯號」在返國途中,於和歌山灣遭遇颱風,造成六百五十名船員中有五百八十七人溺斃的慘劇。當時不僅是警察,就連當地漁民也都幫忙奮力搶救,讓土耳其皇帝十分感念,為促進兩國友好關係,乃招聘一名日本考古學者前往該國從事土耳其文化研究。就這樣,我的朋友村田雀屏中選。去一趟土耳其大不易,這是個增長異地風土見聞的難得機會,因此送行時我千交代萬交代,要他努力寫日記,累積一定敷量就寄給我看。但我不認為村田文采斐然,到時候文章要發表,少不得我捉刀幫忙吧?所以早有忝盡微力的心理準備。

庭院東北方略微高起的角落有一取水口。渠道的水形成小河從該處流進水池。僅有小河兩側種了一些稀疏綠樹,但隆起的一角日晒充足,光禿禿的像是座荒蕪沙山。因為收到村田的來信,我趁此立刻時機將沙山取名為土耳其。村田所在之處似乎是綠意盎然、頗為繁榮的都市,雖然他說,日本人一聽到土耳其立刻聯想到沙漠,其實是錯誤的;可是為表示我對他所處異地的遙想,自認為這是個十分風雅的命名。每次一看到那沙山,就會想起身處異國的朋友村田。

我那土耳其山丘前,有座低矮的燈籠,旁邊種著木槿樹。燈籠的存在並不會影響我的異國思情。聽說土耳其挖掘古迹的風氣興盛,石造的燈籠遠看倒也像是風化的石柱。但不知土耳其是否也有木槿?這點我就有些心虛了。既然信中提到綠意盎然,應該也會有花開吧?百花之中,總不可能沒有跟木槿相似的花朵吧——我如此說服自己。可以的話,我也希望五郎逛到那兒時,多少能展現些羊的風情,但畢竟五郎能力有限,我沒有開口強求。

根據村田的描遖,聳立當地的清真寺中有許多原本都是基督教教堂。奧圖曼土耳其征服該地時,將教堂內部基督教主題的壯麗鑲嵌磚畫完全用灰泥塗去,真是蠻橫粗暴!但願有朝一日能剝除那層灰泥——除非有革命吧——這是村田目前唯一的願望。我深表同情:說的也是,想到被塗封的聖母、基督,很是心痛。

或許是手上拿著信,沉思此事的緣故吧,當我舉目望向我那土耳其山丘時,竟看見一名白色頭巾蓋至眼緣、神情哀戚的女子佇立在那裡。不可能吧?難道是感應到我的心思,突然自異地駕臨?我半信半疑地探出身子,卻又擔心表現得太露骨,趕緊將視線避開;然後又小心翼翼再偷看一眼,怎麼看都覺得對方是人,而且是身分很神聖的人……

正值夏末,一早起來天氣依然炎熱,使我的頭腦就像煮過頭的寒天一樣混沌,此時更陷入恐慌。該怎麼做才好呢?

眼角瞥見縮在一旁的五郎抬頭看著那名女子。果然,五郎也看得到她。

這下該如何是好呢?我一向沒有那方面的信仰,就算她來到我身邊(或者該說是降臨吧)我也無可奈何呀。還是說,我該當場信教呢?

內心還在猶疑之際,我已不自覺往後退,準備朝玄關邁去。總之,先跟山寺的和尚商量再說!他的見解應該高過我吧?不對,慢點!既然是和尚,那就不同了。他一定會鼓勵我:因為有緣,不如就此信教吧!

從庭院走出來的五郎哼著歌——這麼說是有些誇張,但它的確就是那麼悠哉的樣子——經過站在玄關前陷入沉思的我,外出散步。令我不禁很想對著它的背影追問:「喂!你這麼悠哉,難道一點都不在乎那位女士嗎?」旋即又轉念,走回庭院偷偷瞄了土耳其山丘一眼。

印象中那位女士原先佇立的地方,如今只剩下那棵開著白色花朵的木槿豎立。該不會是我把花給看錯了吧?不可能,剛剛明明就是人的形狀,雙手還交握在一起。我連忙回到屋裡,再一次自同樣的角度確認。

不料高堂不知從何時起就來到屋裡,坐在沿廊的藤椅上。我彷彿抓住一線生機,說:

——喂!高堂,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呀!

——我知道,有客人來了是吧?

看著一臉驚慌的我,高堂的語氣聽不出絲毫同情。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好像全世界都在他掌握中似的,著實令人生氣。

——你怎麼會知道?不,你應該也知道吧,那個村田現在人在土耳其。我讀到他信中提及當地聖母被封印的事,不禁心生同情。難道是因為這件事嗎?

——算是八九不離十吧。怎麼樣,現在還看得見嗎?

啊,對了,我就來確認這個的呀。趕緊將視線移向土耳其山丘,或許是因為有花朵,感覺影像比剛才模糊許多,但還是有人的輪廓在。

——剛才更清楚的。

——應該是吧,每年都是這樣,一會兒就會完全消失。木槿花盛開時,她就會現身幫忙,就像逢季節出現的海市蜃樓。木槿花樹旁邊不是有座石燈籠嗎?

——嗯。

——那是因為下半段埋進土裡,所以高度才那麼低。埋進土裡的部分刻有地藏菩薩浮雕。但,其實是將聖母馬利亞刻成地藏菩薩的形象,因此也有人稱它為馬利亞燈籠。原本是織部品趣②的一種燈籠造型,故在愛茶人士之間頗為風行,但它的作用是供秘密信奉基督教的人將該部分埋在土裡膜拜。

我聽了先是啞口無言,又急切地喘息反問:

——既然如此,那就挖出來呀,高堂?把它挖出來弄乾凈不是很好嗎?

高堂有些不耐煩地說:

——你怎麼這麼天真呢?我當時——頭一次看到這現象時,還很小,可是聽了當時身旁的叔父說明後,便明白了。所謂的信仰,乃是深植人們心中,也因此才能浮現出那樣真切優美的影像。當然,也因為那是飽受風雪摧殘,歷經萬苦錘鏈出來的信仰,所以才會呈現這樣的形式,但並非說只要把它挖出來呈現在世人面前就一定是最好的,尤其,它和現下住在這裡的我們分屬不同宗教。就算挖掘出土,只會讓它暴露在眾人好奇的視線之中,我擔心那反而會危害到最重要、最純粹的部分。

聽到高堂語重心長的說明,我意識到自己的急躁和膚淺。好!我決定將這番話直接寫信回覆給村田。告訴他:聖母、基督雖被塗封在灰泥之下,卻也可能因此受到保護也說不定。

我正為自己的想法沾沾自喜時,坐在藤椅上的高堂眼神遙遠地望著木槿說:

——看呀!綿貫,快要消失了,朦朦朧朧的,好美!明年也還會出來的,一定會。

一陣悲傷的涼風吹來,看來到了向晚時分,我感覺到:暮夏跟夏天,畢竟不同了。

①木槿,Hibiscus syriacus中文別名水錦、無窮花。錦葵科(Malvaceae)落葉灌木。原產於亞洲,花形呈喇叭形。整株植物可達二至四公尺高。七至九月開花,花朵朝開暮謝,花期很長。

②古田織部(1544-1615),戰國時代至江戶前期武將,以茶道家聞名。壯年期擔任織部正官位,故有此名。千利休集茶道大成後,織部承繼之,喜愛大膽自由風格。安土桃山時代延伸到茶器製作、建築、造園等,成為一大流行,有「織部品趣」(織部好み)之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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