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魚腥草①

每天極盡奢侈地享受滿眼新綠的饗宴、保養眼睛之際,不知不覺雨季已經來臨。就連淋濕身子也不以為意的五郎,基本上也不認為有淋雨的必要吧,所以成天都窩在廊下無所事事,我當然也就不想出門了。

一直坐在書桌前,嘩啦啦的雨聲在沿廊外圍、房子外圍、廳院外圍,一圈又一圈像波浪般反覆沖刷,越下越激烈。聽著雨聲,有種被鎮壓住的感覺,身體動彈不得,彷彿自己成了雨水囚牢的犯人。儘管是大白天,卻昏暗一如夜晚,空氣有著梅雨季節的寒涼觸感,濕氣幾乎快要瀰漫進腦海深處。

中午時分起難得雨停,太陽撥開雲層露出臉來,陽光直射進我家庭院。太好了!我走出庭院伸伸懶腰,感覺連日來的雨水使得周遭草木似乎一下子長高不少。舉目四望,發現池邊堆疊著什麼東西,納悶地走近再看,感覺既不像是布,也不像是皮,呈現帶暗綠混著深褐的土色,而且還閃閃發亮。因為看來有些思心,我用木棒前端勾拉過來,整個攤開,土色變得有些透明,在微風中輕飄飄地晃動。形狀看起來就像緊身工作服搭配衛生褲,但整體說來又沒那麼大。頂多只有我的膝蓋高吧?這時突然玄關傳來聲音。

——好不容易雨停了呀。五郎!

是鄰家太太,大概又拿什麼東西來給五郎了吧。心裡才這麼想著,五郎已經悄悄從沿廊下面爬出來。我從庭院繞出去跟鄰家太太點頭致意,鄰家太太也笑著回應。

——哎呀,真是不錯!

她一臉驚訝地看著掛在我手上木棒前端的東西。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呢?

我向著她輕輕晃動一下木棒,鄰家太太充滿自信地回答說:

——當然是河童褪下的皮囊,還用說嗎?

——怎麼你連這種東西都知道?

我詫異地反問。鄰家太太看我的眼神似乎顯得有些悲憫。

——看一眼就知道了呀。

我還是不明白。

——這是身體還沒固定的年輕河童。

我聽得益發糊塗了。

——飽經年月的河童,會像之前的一樣變成單只盤子狀,可晒成乾貨,但這是年輕的河童,還很鮮嫩呀。

鄰家太太說到這裡,還特別表現出憂傷的語氣。

——經過嚴冬之後,皮囊只有表面僵硬,再經五月暖風吹乾、初期梅雨拍打,漲開後便能褪去。這隻會發生在年輕河童身上。你看,上面連蹼掌的痕迹都有。

聽她這麼一說,果然上面是有類似的痕迹。鄰家太太靠上前來,嘖嘖稱奇地仔細從手掌端詳到腳掌。

——真是完整呀。從背後破開來,先是按著一隻手指的前端一點一點地脫起,從肩膀開始,小心翼翼依序褪除,不會扯破。這一定是母河童,公的才不會有這種本事!

她那種斬釘截鐵的說法,讓我有些反感,不禁低聲說:

——我是無所謂,小心有的男人可沒那麼好脾氣呀!

鄰家太太似乎沒有聽到,繼續說:

——自古以來聽說,剝下一點皮囊放在衣櫥抽屜深處,會讓衣服變多。

她很惋惜地看著皮囊。

——可是,這麼完整的皮囊,還是應該整個保存起來比較好。

內心幾經交戰,看來她還是打敗了私慾:

——就掛在屋檐下晒乾吧,那樣最好。

——晒乾之後要做什麼用?

——做什麼用?你不知道嗎?

鄰家太太思索了一下說:

——到了手頭很困難的時候,可以拿去跟藥商商量吧?

——這種東西能做什麼葯呢?

——耶就看藥商怎麼決定了。

說完,從帶來的小鍋里,取出看似鯛魚頭骨的東西移進五郎的盤中。

——這婪是人家新居落成送給我先生的香烤鯛魚。你慢慢吃吧!我也留了一份給你主人,就放在玄關的上框②。

我趕緊低頭謝謝對方日常的照顧,再抬頭已不見鄰家太太的身影。繞回玄關,果然有一整隻魚在等著我,真是太感謝了。

從傍晚起烏雲又開始密布,覺得有些不妙,便將那個所謂的「河童皮囊」給收進屋裡,掛在二樓的衣架上。然後來到一樓,打開房間電燈。因為渠道前方設有電力公司,這屋子的房間和玄關也裝上了電燈。只可惜經常會停電,不是很可靠就是了。點油燈固然比較可靠,就怕偶爾不開電燈,電力會跟我鬧脾氣就糟了。

晚餐過後,果不其然下起了雨。五郎在外面發出奇怪的叫聲。這麼說來,當我收進「河童皮囊」時,它的樣子也有些不太對勁。是那個鯛魚骨頭不新鮮嗎?或許是梅雨季節受到了風寒?還是讓它進屋裡吧!我稍微打開玄關的門,呼喚五郎。可是它沒有過來。等了好久還是不見蹤影,只好死心關上了門。心想萬一出事就不好了,為了謹慎起見,決定改在一樓房間做事。在這裡比較容易得知五郎的動靜。

那天晚上,文稿寫得相當順利。或許是因為有了河童皮囊吧。畢竟稿子寫得順,收入也會增加,收藏的衣服自然也就多了。正當我暗自竊喜得到了一件好寶貝時,聽見了奇怪的聲響。還以為是五郎,坐直了身體,才發現聲音來自壁寵里。只聽見聲音越來越大,似乎是喀達喀達聲,眼前突然衝出一個船頭,立刻又往後縮回。接著高堂出現了。我心想他又來了,靜靜地看著他的舉動。好不容易他做完了抵達這裡該有的附屬手續後才面對著我,我點頭致意完立刻又埋首稿紙堆里。如今這種事已經嚇不到我了。既然對方總是不顧我的方便與否說來就來,我也不會期待他大費周章地寒暄問好。可是高堂完全不在乎我很忙的樣子,語氣蠻橫地開口就問:

——你把河童衣收到哪去了?

啊哈!原來那東西叫做河童衣呀。我雖然馬上就意會,卻故意裝蒜問:

——你說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高堂立刻怒斥:

——別裝了。你聽到不知道的新名詞通常就會一臉狼狽,今天卻表現出那麼鎮定的態度,不就說明了你根本知道河童衣這回事了嗎?

我當場感到有些狼狽。

——原來如此。假設我真擁有那東西,跟你又有什麼關係呢?

高堂看向身後。只見從畫軸裡面走出一位年約十二、三歲,有著一頭齊眉瀏海的少女。身上單衣濕透,也許是極其憔悴的關係,只是幽幽地佇立在壁寵裡面,低頭不語的樣子,感覺有些怪異。高堂以充滿同情的眼光看著她說:

——那東西是這個孩子的。

——可那不是河童的皮囊嗎?不是河童褪下不要的舊皮嗎?

我不小心說溜了嘴,可是高堂並沒有扯我後腿,而是一臉正經地說明:

——那是以訛傳訛的說法。河童們也覺得很困擾。就是因為這樣,不知有多少河童因為粗心大意,脫下的河童衣被人類拿走,落得有家歸不得,最後被賣入特種營業的命運!這孩子也是回到原地想取回脫下的外衣卻找不到,問了五郎緣由,在五郎幫忙下跑來求助於我的。

我好生失落,彷彿自己被當成強盜壞人看待,高堂則成了不折不扣的大善人。於是起身到二樓將「河童衣」拿過來。上下樓梯之際已忘卻心中不快,交出東西時還親切地問說:

——會不會太幹了?應該有點水氣會比較好吧?

連我自己都不免感到有些丟臉。假如我這已稍稍強烈的個性能再有深度點,相信對執筆寫作的事業也有幫助,偏偏我如此輕浮,豈不是讓自己的文章分量不夠的致命罩門嗎?

那孩子左搖右晃般高興地上前,低頭對我鞠躬取回河童衣。稍微瞥見她的手,就像撲了一層微帶綠色的白粉一樣。可能是這個印象的關係,當她微微一笑,往左右兩旁牽引的異樣薄唇,更讓我覺得不像是人間所有。不對不對,我這樣子想,對她就太過分了。畢竟她也是為了表達善意,才做出那樣的表情呀。頂著瀏海的河童也對著高堂鞠躬致謝,然後拿著河童衣,朝向唯一開著的沿廊玻璃門,跳進了水池。外面還在下著小雨。

——不要看她!

高堂低聲說,我連忙將視線避開。

——那外衣不會太小嗎?

——其實那很有伸縮性,可以撐大穿上。聽說今天在清瀧有河童的十三祭。她的其他夥伴都打算越過北山前去,那孩子因為想搭火車,才來到這裡。

高堂雲淡風輕地訴說著。不就水池傳來撲通一聲,馬上又恢複平靜。

我們站在沿廊上,望著外面。

——看來已經走了。

——太好了、太好了。

綿延渠道所散發的微微腥臭味,此時似乎掠過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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