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大理花①

車站之中有受理郵件的窗口。趕時間的稿子,從那裡寄出最是迅速。交稿後,心情輕鬆地信步踏上歸途,舉目四望,只見眼前的大葉黃楊籬笆里透出火焰般暗紅的花朵,像是往我這裡偷看一樣地恣意綻放,看得我心情有些七上八下。畢竟是別人家的庭院,總不好停下腳步觀望太久,更別說伸出手來觸摸,只好直接經過,回到家後依然想望。天鵝絨般的花瓣,有著此間花木所沒有的氣質。凡是我在意的事,就會寫成文章,文成之後,就會讀給百日紅聽。或許聽起來像是對其他花朵過度讚美,百日紅顯得不太高興,頓時灑下許多被蟲咬過的枯葉、樹枝,我只好趕緊爬回屋內。

天候陰沉沉的,雨時停時下。大概是這樣的關係吧,還不到傍晚時分,性急的茅蜩已開始呱呱大叫。因為叫聲就在近處,我站在沿廊想找出茅蜩的位置所在,發現百日紅光滑的樹榦上有透明的羽翼正在顫動。對人類而言也許是充滿情趣的畫面,但對百日紅來說可能就像被蚊子叮,感覺很不舒服吧?於是我拿起木棒趕走茅蜩,百日紅卻沒有感激的樣子。隨便它好了!我氣得走進屋裡。雨又開始漓漓答答地下,玄關傅來呼叫聲。我跳起來,立刻衝出去,以為是五郎回來了。當然我還不至於認為五郎會開口表示它回來了,可能是它受傷了,有人送它回來也說不定。

站在門口的是一位頭戴蓑笠,眼光頗為犀利的男子。一開口就問:

——先生,府上應該有蜈蚣吧?

我馬上回說:

——是呀,是有蜈蚣呀。而且還大得嚇人呀!

男子一副深得我意的樣子點頭說:

——果然沒錯。那麼長蟲呢?

——蛇也有呀。

——蝮蛇呢?

如此說來,五郎倒是曾經對著蝮蛇吠叫過。如今它在哪裡呢?我不禁有些心痛。

——也有看到過。

——如果看到蜈蚣、蝮蛇出現,可否幫我抓起來呢?

——那要怎麼抓呢?

——簡單呀,抓蜈蚣用長火鉗,抓蝮蛇就用這個。

他拿出前端開岔的小型魚叉給我看。

——夾住頭放進魚籠就好了。

——不會跑出來嗎?

——跑不出來的。

——蜈蚣還可以接受,要我抓蛇是萬不可能。到底你抓那些東西要做什麼用?

——賣給藥商呀。只抓蜈蚣的話可以嗎?能換錢的。而且,先生你只要抓起來就好,到時我會出面交易。當場給錢走人。

我有些心動。卻又擔心今後一看到蜈蚣、蝮蛇,腦子裡就開始算計錢,那可不是什麼高尚的習慣呀。尤其我在執筆為文時,只因為蜈蚣出現而打斷所有文思,忙著捕抓蜈蚣,豈非本末倒置的作為呢?

——不行,不行。不好意思,我還是得拒絕。

抓蛇人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

——那真是可惜。先生的家宛如蜈蚣的寶窟呀。

對方遺憾地說完離去。我心想:真是個奇妙的行業。一回到屋裡,發現高堂坐在壁龕里向我打招呼:

——嗨!

——哦,你來了呀?這麼說來,現在正在下雨。所以還是要下雨的時候,你比較容易出現吧?

——嗯。

——有件事我必須向你道歉。

——是關於五郎的事嗎?

——怎麼,你已經知道了呀?它送河童回去後就沒有回來了。

——那個河童漂流到這裡不久,就開始作弄白鷺想拉它下水,白鷺氣得猛啄河童。當時是五郎居中調解才平息無事的。

我試圖想像那畫面,但實在超乎我能力所及。高堂從眼角看著驚訝無言的我,繼續說:

——所以五郎算是有恩於河童。又加上這次的事,恩情更大了。搞不好五郎會娶個河童媳婦回來。

——那可不行。

我連忙表示反對意見:

——因為鄰家太太喜歡狗,對我幫助很大。可是總不能也要人家照顧河童吧,實在太丟臉了。

我十分清楚自己沒用,更不想製造更多莫名其妙的麻煩。高堂會心一笑說:

——放心吧。這樁婚姻阻力太大,很難談成吧。

我放心了。如此說來,這傢伙從以前就習慣用這種方式作弄人,看來就算死了,老毛病依然未改。

——五郎會回來嗎?

——會的。就在剛才,我還看見它走在湖邊呢。

——為什麼它要在湖邊徘徊不回來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或許狗也要增廣見聞吧?也可能因為和河童分手,還沉浸在旅愁之中也未可知呀!

——真是胡說八道。

院子里傳來動物抖動身體的聲音。

——瞧!說著說著它就回來了。五郎,你的動作還真快。

高堂站起來跟五郎說話。五郎完全不見疲態,身上也很乾凈,高興地搖著尾巴汪汪叫。從五郎第一次見到高堂以來,它的樣子改變了不少。我也鬆了一口氣,蹲在廊沿撫摸五郎的頭說:

——五郎,辛苦你了。

五郎顯得心滿意足。我很想犒賞它點什麼,難過的是身邊什麼東西都沒有。

就在這時,玄關傳來鄰家太太的聲音:「請問……」

——我就說好像聽到五郎的聲音了。五郎,太好了,你回來了。

五郎趕緊衝到玄關,接著就聽見鄰家太太不停說:「五郎呀,你總算回來了。」一見我來到玄關,她便道歉說:

——不好意思,我不請自來。因為聽見五郎的聲音。真不巧家裡只有這種東西。

我一看,五郎正吃著蒸好的芋頭。果然是肚子餓了吧,吃得比平常要大口。

——真是可憐呀。

鄰家太太在一旁不停發出同情的感嘆。然而,我心情複雜,難以言喻,是因為五郎即便專心吃著芋頭,仍偷偷用抱歉的眼神看著我,彷彿在說:「我這樣獨吞所有食物好嗎?」我覺得很心疼,又為自己感到可悲。難道還是應該答應幫忙抓蜈蚣嗎?抓害蟲有益大眾,有什麼不安呢?就算是蝮蛇,只要有心,也並非捕不到呀!鄰居們也會高興,藥商也樂得收購,病患也欣喜,又能改善我的經濟情況。或許我該答應才對。問題是:我實在不喜歡這種想法,有些討厭起自己來。回到屋裡,高堂已經不在了,更讓我心情慌亂。於是,我前所未有地生出自暴自棄的豪邁心情,拿起錢包走出戶外。我要去肉鋪,買肉慶祝五郎歸來。

雨停了。五郎高興地跟在我後面。路上經過那間開著紅色花朵的人家。一位梳著麻花辮的姑娘正在打掃庭院。突然間我們四目相接,不知何故,我的情緒有些高昂,便開口說:

——好漂亮的花呀。

那位姑娘紅著臉頰回答:

——這種花名叫大理。

說完,我們就分開了。我的心情十分愉快。五郎一副什麼都心領神會的表情,站在前方的高架鐵軌下,搖動尾巴等著我。高高的天空一片晴朗。

什麼蜈蚣、蝮蛇全都拋諸腦後。

因為五郎已經回來了。

①大理花,Dahlia pinnata,中文別名天竺牡丹、大麗花、大麗菊、大里花、洋芍藥、洋牡丹等。菊科(Asteraceae),大麗菊屬(Dahlia)多年生草本的總稱。原產於墨西哥、瓜地馬拉。塊狀根,莖多汁,有分枝,葉對生,一至三回羽狀複葉,夏秋開花,霜降時凋謝,頭狀花序,單瓣或重瓣,有紅、黃、橘黃、紫、白等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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