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晚安,蘿莎莉

克雷歐正在克蘭德家從前僱用的園丁約瑟夫家裡。

不知為何,他很快就理解到這是一場夢。

這一定是人生最後一次做夢,在臨終永眠之際的夢。

現實中,克雷歐只去過約瑟夫家一次,因為重病的約瑟夫說他想在死前見克雷歐最後一面。由於他的徒弟竭力向馬卡斯爭取的關係,克雷歐獲准外出。

現在,他就像當時一樣站在約瑟夫床前。

原本體魄強健的約瑟夫彷彿消瘦了一圈,變細的脖子上浮現許多青筋。他的臉色很差,雙頰凹陷,瘦得幾乎可以看出頭蓋骨的形狀。

儘管如此,他的眼神依然沒變,帶著強而有力的光芒溫柔地注視克雷歐。

「少爺,歡迎您光臨狹窄破舊的寒舍,我馬上去拿張椅子——」

克雷歐慌忙制止拚命想要起身的約瑟夫。

「……我都病得站不起來了,真是抱歉。」

「請別介意。」克雷歐搖搖頭回答。想道歉的人反倒是克雷歐才對。

「對不起,我本來想代替你看霸王樹開花……可是做不到了。」

「這樣嗎……真遺憾呢……。」

約瑟夫寂寞地仰望天花板。

「不過我還算挺滿足的,雖然這段人生並不長。」

「哎呀?少爺似乎遇到好事情了。」

即便是夢境,這好歹也是與久違的老友重逢。克雷歐想告訴他,如今的自己絕非不幸。

「我有了喜歡的女孩。」

「喔!」

約瑟夫瞪大眼睛,先是咧嘴一笑,最後哇哈哈大笑起來。雖然笑聲沙啞卻依然殘留著過去豪爽的影子。

「這真是再好也不過羅!她是個怎樣的女孩?」

「嗯~~外表是普通的女孩。呃,也有一點不太尋常的地方。如果見到她,約瑟夫你一定也會嚇一跳。」

「喔、喔!我還真想見她一面。不過少爺,很少有事情能讓我約瑟夫吃驚的。」

「很難講呢~~這裡有什麼能畫圖的工具嗎?我畫給你看。」

約瑟夫咧嘴露出被煙草熏黃的牙齒微微一笑,輕輕搖頭。

「不~~那就留到下次再說吧。」

「咦?」

「等我們下一次重逢的時候再請您畫給我看。放心,還不到時候。人啊,無論是誰都會迎接那一刻,不過少爺還早著呢。您就在那邊多待一陣子,我先走一步,過去和夫人一起悠閑地等待您吧。」

約瑟夫的身影忽然像薄霧般變淡。

克雷歐回過神時,周遭的一切都發白模糊起來。牆壁、書桌、照亮房間的油燈,連天花板都是如此。

「約瑟夫!這是……?」

約瑟夫再度對困惑的克雷歐露出微笑。

「少爺,視您和那女孩幸福。給您一個忠告,絕不可以惹女孩子哭喔?」

他留下最後一句話後,世界融化成乳白色消失。

等克雷歐回過神時場面開始轉變。

世界從白色變成黑色。等視野變得清晰之後,克雷歐立刻看出這是熟悉的風景,是他在森林生活里當成床鋪使用的空樹榦,內部被陰影覆蓋的天頂。而克雷歐正仰躺在睡袋上。

他猛然跳了起來。

(這也是夢?)

在混亂中搶先造訪的真實感是強烈的飢餓和口渴,那劇烈的內臟感覺逼真到完全不像做夢。到底是怎麼回事?

樹榦裂縫外略顯昏暗,應該正值拂曉前或傍晚時分。

克雷歐一從裂縫探出頭便有柔和的微風輕輕撫過臉頰,汗毛被輕撫的觸感非常真實。

(不是夢?可是我……)

克雷歐搜尋記憶。他記得自己和兩名狩獵者對峙,後來緋緋色鐵之劍粉碎,當他注意到時已倒在地上。全身使不上力,連聽覺與視覺都變得模糊不清,意識漸漸飄遠。啊,這就是死——克雷歐當時有如此感受。

(可是我還活著……)

他走出空樹榦,附近不見蘿莎莉的蹤影,呼喚也沒得到回應。取而代之的是他在地上發現大量血跡與沾滿血漬的緋緋色鐵之劍。

在不安驅策下,克雷歐奔向「朝陽很美的懸崖」。這時他感到雙腿似乎有點不太對勁,簡直可用健步如飛來形容,他以前曾跑得那麼快、那麼輕盈嗎?克雷歐停下來看著雙腿。

克雷歐的腿不是原來的那一雙。

膚色明顯不同。大腿跟部下方有一圈令人光看都覺得痛的傷痕環繞大腿,其下的肌膚白皙得近乎透明。克雷歐對這雙腿有印象,這是——蘿莎莉的腿!

他再度邁步奔跑。

他發現樹皮燒得焦黑的樹木,地上散落著無數折斷的樹枝。雖然是馬後炮,不過他正光著腳丫子。這雙光腳丫即便毫不在乎地踩爛樹枝往前沖也不會覺得痛。克雷歐穿過低處的樹枝衝上懸崖。

克雷歐「啊~~!」地大喊一聲。

他不是因為焦黑的地表處處坑洞而吃驚,那情景只是單純的視覺訊息,被大腦掠過不管了,另一個場面才是他吃驚的原因。

他在突出的懸崖中央發現蘿莎莉。

發現她正要迎接朝陽升起的背影。

只是她的身體位置異常的低,一大片雨衣下擺攤在地上。

簡直就像腰部以下的部分全埋在土裡一樣。

「蘿莎莉!這到底怎麼回事?蘿莎莉!」

呼喚她的克雷歐想要衝過去。

蘿莎莉背後霎時飛出藤蔓。幾條藤蔓鑽出雨衣上燒焦的破洞襲擊克雷歐。克雷歐不明所以地被綁了起來,一條藤蔓纏住他的脖子並使勁往上吊在半空中。

「蘿莎莉……為什麼……?」

他不明白蘿莎莉為什麼要攻擊自己。在他昏迷的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克雷歐抓住纏繞頸部的藤蔓拚命掙扎,一邊呼吸困難地喘著氣一邊竭力呼喚:「蘿莎莉,住手。為何你要這麼做……蘿莎莉!!」

執行絞刑的繩索在此時迅速鬆開。

克雷歐被藤蔓高高舉起,懸崖下的森林迅速躍入他顛倒的視野中。難道她打算將他扔下去?當克雷歐嚇得渾身寒毛倒豎——立刻被靜靜放在蘿莎莉的眼前,捆住全身的藤蔓跟著解開。

「誰叫你忽然靠近,我還以為是野獸襲擊呢。可以小心點嗎?」

蘿莎莉不悅地皺眉。

她厭惡地瞪著克雷歐。

2

「蘿莎莉……?」

面對那銳利的眼神射來,克雷歐嚇得如凍結般動彈不得。

蘿莎莉厭煩地嘆了一口氣。

「我不是蘿莎莉。」

「咦……?」

克雷歐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只是對她不同平常的語氣感到困惑不已。

「你無法理解也無可厚非——那孩子經常和腦海里的人交談吧?我就是那個人。那孩子叫我本能,假如有必要的話你也那麼稱呼我吧。」

「本……本能小姐?」

她的語氣像克雷歐昔日的家庭教師們一樣冰冷、毫不動搖又傲慢,克雷歐不禁加上「小姐」敬稱。

「沒錯。」

見她點點頭之後,他戰戰兢兢地問。

「請問,蘿莎莉究竟……?」

本能再度瞪了過來。克雷歐一陣發抖,忍不住在跌坐姿勢下後退一步。雖然蘿莎莉生氣時也很恐怖,但「恐怖」的性質與現在的她截然不同,完全判若兩人。本能不耐煩地從鼻子哼了一聲,接著向他說明詳細情形。

「你應該也發現這雙腿原本屬於蘿莎莉了吧。」

克雷歐的腿受創極深,若放著不管必死無疑。因此蘿莎莉將她的雙腿轉讓給他。在不遜於地獄酷刑的劇痛下,蘿莎莉一直堅持到最後。就像樹榦受損時會分泌樹液癒合傷口一樣,蘿莎莉的血液也在短時間內癒合兩人身體的接合面,不過肌肉與骨骼的融合需要更多時間。

「蘿莎莉拿樹枝當支架,用她的藤蔓固定住後耐心等待著。」

過程中不容許一瞬間的鬆懈,蘿莎莉連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睡地等待著。為了讓大量失血陷入衰弱的克雷歐盡量補充營養,她還割開身體喂克雷歐喝血。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重複著。

「若是以這孩子的身體來說,骨折的骨頭只要經過三天就能接上,因此我說『應該不要緊了』。可是為了保險起見,她想再多等一會——」

蘿莎莉又忍耐了兩晚。

睡眠中的克雷歐雙腳終於在幾小時前怱然抽動了一下,這是神經已經接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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