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Chapter 03 魔

我喜愛傍晚驟雨將近的氣息。烏雲宛如巨獸在夏空賓士,乾燥的巷道沉落般覆上陰影,空氣中洋溢著果實的甘甜香味,第一滴雨筒未落下。每次在這種時候上街,我總是興奮得全身顫抖。

初次見到她是在雨中,而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也是在雨中。

大粒雨珠落下,猛烈的雨勢打在身上教人發疹,在柏油路面飛濺成水霧。我想起在青白色的閃電下,濕淋淋的她手上木刀映著電光的那瞬間。

西田酒館位於巷弄複雜的住宅區,御苑的綠意就在西側。

初次造訪是在五月時分,不過因為朋友畫的地圖有誤,使我落得在小巷來回穿梭的下場。時值日暮,掠過巷子的輕風微涼,由淡桃紅轉為藍色的天空美不勝收。

我在轉角找到一間香煙鋪,店旁自動販賣機的燈光照亮了周圍。朝陰暗的店內探頭一看,一個瘦小的老婦膝上蓋著毛毯坐在裡頭,整個人幾乎被雜物掩埋。我買了一包煙,詢問西田酒館的所在。

循著她的指引,我立刻找到了酒館。

酒館的鐵門已經拉起,燈光從屋內傾泄在愈來愈暗的街道,紙箱和啤酒箱就堆在路旁,半開的玻璃門內傳來嘈雜的話語聲。我在門外徘徊,無法掌握進門的時機。不久,一個頭上綁著毛巾的中年男人走出來,手撐在一旁的紙箱上自言自語著。我出聲喚他,男人大聲反問「什麼事」,回頭看我。他的眉毛黑濃,但臉頰到下顎一帶的鬍子混雜了些許白毛。

「呃,我是要來家教的……」話還沒說完,他的臉就亮了起來,轉身朝店內喊道:「喂——」

介紹我這個打工的,是我大學的友人。

所謂的打工,就是擔任即將升上高一的次男的家庭教師。我朋友原本是酒館的臨時工,和這家人混熟之後,當上了家庭教師。

在前任家教的推薦下,西田家對我已有了基本的認可,一開始就對我懷抱好感。時薪並不特別高,但毋需繳仲介費,西田家又常招待晚餐、邀我喝酒,待遇沒什麼好埋怨的。

事實上,我常跟老爹喝得酪酊大醉。我在二樓房間授課,晚上九點左右老爹就會咯吱咯吱地踩著樓梯上樓,不是為了察看兒子的學習狀況,而是來邀我喝酒。我

這天,一早天氣就很不穩定,一整天雲層沉甸甸地壓著,但雨遲遲下不來。走下公寓陰暗的樓梯,迎面一陣溫溫的風輕撫我的臉頰。懶得拿的報紙塞滿整個郵箱。

走過荒神橋,雨點一滴滴落下。手扶欄杆眺望北方,遠方群山煙氳瀰漫,強勁的風吹亂了頭髮。我想趁雨勢轉大前趕到西田酒館,但又按捺不住想在這不安定的天空下稍作閑晃的衝動。

我喜歡在巷道複雜的住宅區散步,每次去上家教課總會選擇不同的路線走。不論是多狹小的區域,隨著腳步移動總能看到不一樣的風景,十分有趣。每次看到岔路,我總想進去一探究竟,所以我習慣提早出門,就算繞遠路也無所謂,先在小巷悠遊一番才去上課。

街道沉入夕暮,兩旁的巷道散發神秘的氣息,既令人懷念,也有點陰森。彷彿一旦踏入其中,就再也走不出來。我總覺得那些岔路里似乎有什麼在翹首等待著我。尤其是下雨前夕,這種氛圍更是格外強烈。

那天,越過荒神橋後,我走進通往北方的一條小巷。

在那條並列著茶館及住家的街道,有間木造兩層樓建築的店鋪。老舊的木招牌上刻著「夏尾堂」三個字。厚重的雲層下,街道一片昏暗,店鋪的燈光在夕暮中閃耀。我透過玻璃門往內窺探,店內靠牆立著竹刀,原來是一間武術用品店。

雷鳴遠遠傳來,猶如巨大的車輪在轉動。

一個穿著高中制服的女孩迎面走了過來。

她走近夏尾堂時,雨嘩啦嘩啦下了起來。女高中生輕巧地小跳步跑向我,然後翩然轉向武術用品店的玻璃門,一頭齊整的短黑髮在店頭燈光下閃耀光澤。

她尖叫著將玻璃門打開一個小縫,鑽進店內。

在震耳的雨聲中,我撐開傘準備離開。跑進店的女孩臉貼著玻璃門采視天色,正好和瞥向店內的我視線對上。她的臉立刻縮了回去,然後輕輕瞪了我一眼。

修二第一次握竹刀,是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和大一歲的哥哥直也一起拜師進入清風館道場。道場主人武田師父是老爹的朋友,是老爹煽動兩個兒子入門的。最近去道場習武的小學生已經不多,但修二他們入門時,道場有不少小學生弟子。

「大家普遍都在上國中後放棄了,還去道場的只有我和哥哥,還有秋月。夏尾也在國中時放棄了。」

「你和直也常去嗎?」

「學校的劍道社很忙,沒什麼時間,不過要是太久沒露臉,武田師父會生氣……」

兄弟一同練劍道,想必會暗自較勁吧。我問兩兄弟誰比較強,修二倒是爽快地回答:「老哥比較強,我贏不了他。」

「可是你個頭比較大吧?」

「又不是靠個頭分輸贏。」

「是那樣嗎?」

「嗯,老哥真的很強。不過,以前夏尾比哥哥更強。」

我還以為修二口中的強者夏尾是個全身肌肉的壯丁,可是這麼一說,修二竟開心地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夏尾美佳的名字。

修二和直也經常光顧的武術用品店就是她家開的,她比兄弟倆更早進清風館道場。她和直也同年,比修二大一歲。從小學到國中的輝煌戰績打響了所屬劍道社和清風館道場的威名。講述她的戰績時,修二的神情宛如在誇耀自己的事迹。

可是就在國三那年夏天,她離開了清風館道場,也辭掉社團,突然切斷了與劍道的一切關聯。

我一直沒機會和修二的哥哥直也好好聊聊。他常留校練習,要不就是去清風館道場陪小孩子對打,個性很文靜,就算在家也感覺不到他的動靜。

還沒找到機會和直也聊,我倒是先認識了那個名叫秋月的男孩。

某天走進修二房間,有個戴眼鏡的瘦削男孩罷佔了我平常坐著讀文庫本的那張坐墊。他毫不在意悶熱的暑氣,正端著陶碗吃拉麵。我進門前,他額上浮著汗珠,嘴邊掛著麵條,正跟書桌邊的修二講話。他向我點頭招呼,剪齊的劉海微微晃動,看起來有些輕佻,也有些神經質。

「老師,這傢伙就是笨蛋秋月。」修二說。

「少羅嗦!」秋月說,目光移向我,貌甚同情地說:「老師,您也真辛苦。教這小子功課一定很泄氣吧,因為他是笨蛋。」

「不過,我錢都收了。」

「就算是這樣,也真是沒意義的工作啊。」

「你這傢伙,竟大搖大擺當面說人壞話!」

修二旋過椅子作勢要踢他,秋月身手敏捷地逃開了。

「小心我不供養你了喔。」

「誰要讓你供養啊!」

一陣鬥嘴之後,秋月大聲嚷嚷「直也怎麼還不回來!」,走出房間。只聽他毫不客氣腳步聲大作地步下階梯,大喊「伯母,我把碗擱這喔」,有如在自己家裡般旁若無人。

今天傍晚他和直也約好要一起去清風館道場,不過直也卻還沒回來。秋月等得不耐煩,就請老闆娘煮了一碗面,在絞盡腦汁寫作業的修二身邊大快朵頤。

秋月是區內某個寺廟住持的兒子。

我會幾番路過那間寺廟長長的圍牆,佔地相當廣闊。

據說,他也是清風館道場出身,原本也和修二、直也一樣隸屬於劍道社,不過他在社內頻頻與人爭吵、引起糾紛,結果被社團給踢出來。他之所以勤跑清風館道場,也是因為無法在學校練習。

他喜歡打架,是國中畢業前染上的惡習。他不止在校內跟人打,還打到街上去。只要他出現在新京極※,總有人上前找麻煩。修二說恐怕是因為他老擺出一張挑釁的臉,一副等著別人揍他的樣子。論劍道,秋月實力普通,但打起架來身手十分敏捷,對方還來不及格擋,他已經出了兩、三拳,然後在對方呻吟時乘隙逃走。(※京都有名的商店街。)

「那傢伙就只有打架厲害。」修二說。「真佩服。」

「真是看不出來。」

「嗯,不過那傢伙最近很少打架了。」

「是厭倦了嗎?」

「或許吧,也可能是有其他原因。」

修二愣愣地眺望窗外,陷入沉思。

穿越那條木板牆包夾的小巷,我清楚感覺到一股氣息,彷彿前方有東西正翹首等候。我走進那座荒廢的庭院,裡面還殘留著那股氣息。應該只有蟲鳴鳥動的庭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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