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Chapter 02 果實中的龍

我想起造訪學長住處、聽他說話的那陣子的事。

無論是學長一面以電暖爐溫暖手指一面講述故事的側臉,還是書桌上黑色皮製大筆記本、堆滿房裡的舊書的味道、從煙斗蒸騰纏繞燈罩的濃煙——對剛進大學的我來說,在京都街道邂逅的一切莫不難能可貴,關於學長的一切也封印在琥珀當中,帶著甘甜的色彩殘留在我的記憶。

那一連串的回憶分量極重,使我有一種錯覺,覺得我的學生時代大半都在學長房間度過。實際上,我倆交遊的時間不過短短半年。

在我大一升大二那年春天,學長自我眼前消失了。

那之後,我們沒再見過面。

學長出身青森縣下北半島的根部,一個名為「野邊地」的城鎮。他老家原本是大地主,後來因戰後的農地改革而沒落。高中畢業前學長從未離開家鄉,他趁著大學聯考的機會來到京都。從此之後,他鮮少回老家。學長隸屬於法學系,大二升大三的時候,休學半年去絲路旅行,最遠抵達伊斯坦堡。目前,他專心在準備司法考試。

以上,就是當初我所知的關於學長的一切。

認識學長時,我十八歲,學長二十二。

我和學長的往來,始於某個人文學系的研究會。

剛進大學行事拘謹的我,並無太多機會和學長交談。待稚嫩的拘謹散去,終於得知學長這號人物時,已是夏天的時候。但那時他早已不出席研究會了。

我並不是刻意仿效學長,只不過研究會並沒有我想像中好玩,失去興趣後,我很少在研究會露臉。開始和學長親近,是離開研究會以後的事。

那是在下學期課程開始的前兩周,空氣中還殘留淡淡的暑氣。我在高原通一間名為「紫陽書院」的舊書店遇見學長。他在陰暗狹窄的店內一角找書,背影顯得有點落寞,一點也沒有他偶爾出席研究會時滔滔雄辨的氣勢。

我出聲喚他。他還記得我。

「你還去研究會嗎?」

「沒有,總覺得有點厭倦了。」

我這麼一說,學長笑著回答:「還真快。」

舊書店裡十分靜謐,學長低聲細語的氣息彷彿沾染上舊書的味道。我們盯著書架上的書,聊著天。說話期間,學長不時抬起手臂,以食指摩挲著架上書本的書背。

那之後,我常看到學長做這動作。學長就像是透過觸摸書背的指尖品嘗書本的內容。爾後,我開始在學長的住處出入,開始有意無意模仿他,不知不覺也染上這個習慣。現在,每當意識到自己正在撫摸架上書本的書背時,腦中就會浮現學長的身影。

「你常來嗎?」

「我就住在附近。」

然後,我們聊了一些和書本有關的話題。

我提到茨威格(Stefan Zweig,1881-1942)的《巴爾札克傳》,得知學長才剛在知恩寺的舊書市集買到那本書。學長看我一臉羨慕,便邀我到他的住處,說要借書給我。

學長是個奇特之人。

雖是法律系的學生,但常有人看到他在工學院出入或去旁聽文學院的主修課程。除了偶爾現身研究會,大家不知道他住在哪裡,平常在哪裡活動、做些什麼事。

關於學長的來歷,眾人紛紛揣測,有些推論聽起來十分真實,但也有一些是荒誕無稽、大吹法螺。這些流言蜚語,學長都一笑置之,不說明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和五花八門的傳聞相反,學長本人十分沉靜,但光站在一旁就散發獨特氛圍,即使不刻意做出標新立異的事,也顯得與眾不同。

學長多數時候都很安靜,然而只要話匣子一打開,就如水開泉涌般高談闊論起來,話題不斷。「這麼說起來啊……」學長一開口,眾人莫不豎耳傾聽。

說話時,學長習慣以右手食指依序撫摸左手手指,有人說這奇妙的動作或許是學長記憶超群的秘訣。和他撫摸書本脊背的動作聯想在一起,這說法也許出乎意料正確也不一定。而且,學長的確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知識淵博得讓人不由得如此聯想。他和著迷爵士樂的學生大肆辯論,和文學系的學生暢談俳句、聊浮世繪的變遷、闡述黑幫電影的形式內容等等。

我還在研究會時,也會聽學長訴說形形色色的回憶,像是在國外旅遊時的見聞、搜購古董的美國人、愛看書的點心店老闆等等,雖然只是記憶片斷,卻相當引人入勝。學長十分善於將自己的經驗敘述得如同故事一般。

聆聽學長講述他的各種經歷,讓人不禁檢討自己的人生是那麼空洞無趣。這麼想的不光是我,其他人似乎也是這樣。難怪有人暗地中傷他是「討厭的傢伙」。

新生常把早幾年入校的學長姐當成經驗豐富的大人,特別是學長,給我的這種印象特彆強烈。

學長住在一乘寺一棟兩層樓的舊公寓。叡山電車的鐵軌就在旁邊,偶爾會傳來電車穿越的響動。

穿過建築物外側的逃生梯進入一樓走廊,隔壁公寓的灰牆壓迫地近在眼前,即使是大白天,走廊也十分陰冷。每間房前都堆放著雜亂的物品,像是成捆報紙、垃圾袋、裝著破銅爛鐵的紙箱等。水泥裸露的地板角落躺卧著滿覆灰塵的飛蛾及蚊蟲屍骸。

學長在那棟公寓租了兩間房,一間當作日常起居的空間,另一間則用來收藏書本,充當圖書室用。

四張半榻榻米大的圖書室除了門,牆面全被書架遮掩;唯一的一扇窗也被書架擋住,無法發揮作用。書本自書架滿溢而出,堆疊在榻榻米上,房間有一半的地方無法站人。勉強空出來的一點空間擺了一張古色古香的小書桌,上頭有些寫了字的紙張、鉛筆盒和幾本貼上便條貼的書。房裡有股淡淡的甜味,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煙草的味道。

那是間書牆包圍的舒適牢籠。那些書本不像經過特別分類,但學長從不會為了找書困擾。

那天,我借了茨威格的《巴爾札克傳》就回家了。

「你隨時可以再來。」學長說。「我大部分時間都在這裡。」

在那之後,我多次造訪學長家,在那間圖書室度過許多時光。有時是聽學長說話,有時是向他借書。我讀書的時候,學長不是研讀司法考試的參考書,就是拿著鋼筆在書桌上的稿紙揮寫。學長並沒有告訴我他在寫什麼。

學長的流浪之旅在他大學二年級的秋天展開,約莫半年後,結束於土耳其。我不知道他為何要走這趟漫長的旅程,但聽他訴說旅途回憶十分有趣。

他偶爾會把藏在書架上的那本黑皮大筆記抽出來,一面翻閱一面講述。筆記本每一頁都記上日期,詳細描繪他造訪過的城鎮的地圖,描寫了他遭遇的人事、享用的美食等,是一本詳盡的旅行紀錄。他從神戶搭船到上海,再從上海搭火車到絲路的起點西安。從西安到敦煌,途經吐魯番、烏魯木齊、喀什噶爾,接下來再坐邊境巴士進入巴基斯坦,穿過伊朗,往土耳其的西邊移動,目標是伊斯坦堡。

「土耳其是個奇妙的國家,男人只有蓄著落腮鬍的大叔,以及小孩子。」

「真的嗎?」

「要怎麼說呢,就像青少年青春期一結束就直接變成大叔了。」學長說。

實在不知他的話是真的還是在作弄我。

儘管走過一段偉大的旅程,但據我所知學長几乎足不出戶。他每次出門,不是去舊書店、電影院,就是採買食物,或去公眾澡堂。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學長很喜歡公眾澡堂。

附近的公眾澡堂大約傍晚四點就會掛起門帘開始營業。那時間客人很少,可以獨佔夕陽下的寬敞澡堂。學長十分喜歡傍晚時分的公眾澡堂,經常前去光顧。在大學較早放學的日子,我也陪他去過幾次。

學長住處角落擺著一個圓木桶,裡面放了一套盥洗用具。一旦決定要去公眾澡堂,他就會高高興興地把木桶抱在身側,一面鎖上房門一面歌唱般哼著:「洗澡、洗澡!」套上大木屐,咔答咔答地踩在柏油路上,往公眾澡堂走去。學長腋下夾抱著木桶,肩上掛著報紙推銷員送的白毛巾。我則提著裝有沐浴用品的塑膠袋走在開心的學長身旁。

一泡進熱水,學長就情緒高昂,比平日更自在地侃侃而談。如果那個家住附近、瘦得像根鐵絲的老爺爺在,他會收斂一點;倘若沒有其他客人,學長就會泡在浴池裡沒頭沒腦地說個不停,哼著古怪的歌曲。

「天花板上滴答滴答落下的水珠,好冷啊,好冷啊。」

而公眾澡堂之行,偶爾會有一位女性加入。

學長平常待她冷漠,但每次去澡堂都做一些孩子氣的事。像是要起身時,學長會隔著牆向女湯那邊高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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