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雪名殘(makeinu.weclub.info)
天城先生住在鷺森神社附近。
那是棟位於長坡道上的老舊大宅。宅邸後竹林茂密,常年陰暗,竹葉沙沙搖曳。我想起為芳蓮堂送貨,初次造訪天城先生宅邱的事。那是個晚秋風強的日子,即將沒入黃昏暮色的竹林猶如生物蠢蠢欲動,幽暗中挺立的竹子看上去就像巨大的骨頭。
我把棗姐交付的布包夾在腋下,穿過那個附屋檐的氣派大門。依照叮囑繞過院子,在入門處站定一喊,只見天城先生自幽暗的深處走了出來。他身穿群青色和服便裝,一臉睡意。或許方才正在午睡吧。細長的臉上毫無生氣,下巴覆滿一層青色胡碴。
「我是芳蓮堂派來的。」
我低頭致意。
「辛苦了。」
天城先生神情不悅地領我進屋。
屋裡十分陰暗。後來我才知道,天城先生似乎不喜歡亮光。啪答啪答走在透著冷意的長廊,我抬起頭偷偷一瞥,天城先生和服袖口外的手腕瘦骨嶙峋,白皙得彷彿懸浮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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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蓮堂位於一乘寺※,是間古董店。六張榻榻米大的店內擺放各式古物,就像棗姐自嘲的,不是一間正統的古董店;只要是有趣的舊東西,不論什麼都收。正因如此,連我這種不具專業知識的學生也能在店裡打工。但奇怪的是,這家店與不少京都堪稱老店的古董店經常往來,看來其中暗藏著我不知的因緣。(※位於京都右京區,也是叡山電車的站名,附近一帶統稱一乘寺。)
我不知道棗姐的年紀,應該已經過了三十歲吧。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大學二年級的時候。當時我在便當店打工,外送便當到她的店。我拎著便當打開玻璃門,咔啷一聲,原來是坐在椅子上的她起身走了過來。她的眼神清透溫柔,個子比我還高。我心想,真是個美麗的女人啊。
之後,我便忘了這件事,直到大三辭掉打工才又想起,直接跑去她的店裡。我沒有買東西的打算,只是想找機會和她攀談,記得我請教了她陳列在架上的香煙盒和墜子之類的東西,還聊了一些瑣事。「我途過便當到店裡喔。」我這麼說。令人驚訝的是,她還記得我。
「付錢的時候,你的手非常冰冷,這我倒是還記得。」
她總是像那樣,以有點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口吻說話。
「因為是冬天啊。」我說。
「那是我第一次請人外送便當,後來我不再這麼做了。因為你當時的手實在太冰冷,太可憐了。」
說著,她露出一抹帶著歉意的笑容。
店門貼著一張征兼職人員的啟事。我剛辭了打工,正想試試這類風格獨具的工作。我提出想應徵,棗姐原本的緊張感彷彿瞬間消融,她嫣然一笑,請我務必接下這工作。
接下來每逢周末,我便造訪一乘寺的芳蓮堂。
工作內容很簡單,就是顧店,或開著店裡的箱形小貨車送貨。遇上市場開市的日子,如每個月第一個星期天在東寺或二十五日在北野天滿宮,棗姐便提早幾天準備,當天早上再由我開小貨車載商品過去。棗姐也有駕照,不過她很怕開車。她會笑著說,我來幫忙讓她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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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領我來到一間異常狹長的和室,榻榻米上還放了一張皮沙發。三面拉門上描繪著奇妙的圖畫;左手邊是透光的格子門,門的另一頭似乎是庭院。剛貼換新紙的格子門閃著青白色的光,天城先生一派輕鬆地坐在房間深處的沙發,臉色猶如死神。由於房間十分狹長,給人一種天城先生坐在很遠的錯覺。
「給我看看。」
天城先生從銀色煙盒裡拿出小指長度的紙煙,點上火,低聲地說。
我解開布巾,取出裡頭的綢布包放在木桌上。輕輕解開綢布後,一隻小巧的漆盒展露出來,在微暗中艷澤閃耀。蓋子上鮮明描繪著青蛙圖案的蒔繪※。棗姐吩咐過,要我千萬不能看裡頭的東西,所以我原封不動地將閃著黑光的小盒子推向天城先生。(※以金、銀粉末為顏料繪於器皿上、再加漆完成的日本獨創技法。流行於日本平安時代,用於裝飾屏風、畫冊、印器、信匣、硯台等物。)
「幫我打開。」
天城先生噴出一口煙說。
「棗姐吩咐我不能看裡面的東西。」
我低頭致歉。
天城先生歪著嘴笑了。黃昏薄暮之中,香煙火苗吱吱作響,一股極為刺鼻的煙味竄入鼻腔。我感到一陣惡寒。
棗姐說過,天城先生是位特別的客人。我想像中的他,是個圓圓胖胖的有錢老好人,不過天城先生的氣質與我天真的想像南轅北轍。我不知他的實際年齡,看上去約莫五十歲。望著他的笑容,我忍不住揣測起他和棗姐之間那些我不得而知的過往,覺得苦水在口中擴散。
「你叫什麼名字?」
天城先生神色迷離地看著我問。
我稍微猶豫了一下才回答:「我姓武藤。」
「你剛剛猶豫了一下是吧?為什麼猶豫?」天城先生問。
「有嗎?」我裝作若無其事地說。
天城先生哼了一聲,說道:「算了。以後也麻煩你了。」
「唰」的一聲,他把那隻彷彿以塗料封印住黑暗的小盒子拉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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棗姐原本住在東京,經營芳蓮堂的是她母親。聽說父親在她幼時就已過世,她母親一個人看顧芳蓮堂,但後來病例了。正好那時她也在考慮是否要回鄉,便離開東京,回到京都繼承家業。她母親則是住進了東福寺一帶的紅十字醫院。
我沒和棗姐的母親見過面,詳細情形並不清楚,但從旁人的神色可以得知,病況似乎不甚樂觀。我看店的日子,她經常坐京阪電車去探望母親。
「我果然不適合東京。」
她會經這麼說過。
那是店打烊後的事。我們在後面的小客廳隔著八仙桌共進晚餐。棗姐就住在店的後頭。棗姐說時薪很低不好意思,常請我吃晚餐。對單身在外的我而言,比起高一點的時薪,她親手做的菜肴更令人感激。她擔心我是沒好好吃飯才那麼瘦,經常煮東西給我吃。其實我會瘦不是沒錢,只是懶惰罷了。不過,能找到機會跟她撒嬌我很高興,也忍不住單方面想像著,看我撒嬌她是不是也很開心。
「現在,回京都定居後,我的心情平靜許多。在東京的時候,我總是擔驚受怕的。本來以為既然其他人都習慣了,總有一天我也會習慣,可是,那種害怕的心情卻始終揮之不去。我總是心驚膽跳的,那種感覺強烈到胸口發疹。我果然不適合住在東京。」
她微低著頭這麼說,一口一口把飯途進口中。
「是什麼讓你害怕?」
聽到我的問題,她有些困惑地微笑著,沉默了好一會兒,像是在腦中反覆沉吟,考慮要用什麼話語來解釋。
終於,她開口了。
「你會經三更半夜一個人醒著,卻不知為何忽然覺得恐懼嗎?」
「偶爾有。」
「到了早上,卻不知道為什麼當時那麼不安吧。就跟那一樣。對我而言,東京一直都是夜晚。」
她是這麼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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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天城先生住處回來,見到棗姐正把展示在店外的素陶水瓶和小柜子搬進屋裡。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店內燈光透過玻璃窗流泄出來,棗姐低著頭搬運商品,燈光照亮了她的側臉。
「天城先生感覺有點恐怖。」
我一面幫忙一面說著。
「對啊。」
棗姐低聲地說,把木頭雕刻的布袋福神抱在小小的雙乳之間。在她懷中,笑意洋洋的布袋福神就像只小貓還是什麼的,感覺柔柔軟軟、蓬鬆蓬鬆的。那隻模樣古樸的布袋福神在我打工的那段期間始終沒有售出。每天早上,棗姐把布袋福神搬到店外曬太陽,到了傍晚再像方才一樣抱回店裡,如此來來回回、搬進搬出的,布袋福神和棗姐看起來都圓圓膨膨、好像很滿足的樣子,感覺十分有趣。
結束關店的工作後,棗姐脫掉外套,說道:「真對不起呢。」
「對不起什麼?」
「本來應該是我要去的,可是,我不喜歡上那裡去。」
「我懂。」
「天城先生有說什麼嗎?」
「沒有,沒說什麼。」
「這樣啊。」
然後她沒再開口,脫了鞋走到店後頭。
我在腦中想著那隻送給天城先生的漆器盒子,忍不住猜想裡面到底放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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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次往來天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