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章 艾黎兒與克莉亞

夜空的底層處處可以看見紅蓮色的火焰。

折成兩半的重巡空艦船首從燃燒的森林中突出,數顆炮彈猶如煙火般拖曳著尾巴,飛向四面八方。

在空中翱翔、誇耀勝利的戰鬥機都披著革命的色彩,雷波特•梅塞元帥率領的國軍早已放棄支持拉•伊爾皇家。飛行戰艦路納•巴克引領著星塵,悠然壓制整個戰鬥空域,將散發銀色光澤的四十六公分炮口轉向王宮。

王都亞歷山大在燃燒。

十萬市民發出歡呼聲,湧進宮廷內。

歡呼聲當中夾帶著悲鳴,原本代表喜悅的聲音逐漸變為帶著獸性、野蠻而刺耳的叫喚。

我就像平常一樣,聽著風的聲音。

風只是繞過眼前的現實,既不介入,也不會受到影響;不知從何方來,也不知吹向何處。我只是靜靜傾聽著自由的風之歌,心靈漸漸與風同化。

心靈變成了風。

我的心飛越號稱現實的各種事件。

雖然我的身體裹著純白衣裳、坐在神轎上無法移動,但心靈卻成為風而席捲世界,不受任何制約,眼中也沒有映入任何影像。風掃過鋪石板的街道,穿過狹窄污穢的市區,越過巨大的河川,穿梭在起伏的章原與大海的波浪間,奔向空中和雲朵嬉戲。

這時,我的肉體並沒有看見任何東西。不論眼前的現實中發生任何事件,都與我無關。當我看著現實世界,感覺就像在做夢一般。化成風的心靈所感受到的,對我來說才是密度更高的現實。

在騷動的夢境當中,數千萬群眾高舉的火把在黑暗中閃爍,照亮他們勝利的表情。他們喜悅地一再高喊我的名字:「榮耀歸於您,聖阿爾迪斯坦的愛女,妮娜•維恩特!統治風的處女王!我們的統治者!」

有人被民眾押到我面前。他們是穿著豪華的一對男女,以及和我大約同年紀的男孩子。民眾壓著他們的頭,強迫他們親吻我的鞋子。

我猜到這對男女大概是國王和王妃,男孩子大概是王子吧。他扭曲著表情,被一名男子抓著頭髮,把臉貼在我的腳上。

我停止思考。

思考眼前的行為具有什麼意義,事實上並沒有任何意義。事物在我的意志之外發展,我的工作就是在必要的時候依照命令呼喚風——就是這麼簡單。除此之外,我不用做任何事情。只要別人需要我,我就已心滿意足。遭到母親捨棄的我,卻受到阿梅里亞諾邊境公一爵猶如珍寶般的對待。在受到重視的時候,我就不會感受到被母親拋棄的痛苦。雖然不算是幸福,卻也不算是不幸——處在連自己是生是死都不確定的狀態,讓空虛的肉體穿上華麗的衣裳,面無表情地站在這裡。

這時,我突然感覺到某件事情。

低頭一看,趴在地上的王子扭著脖子,狠狠瞪著我。他金色的頭髮沾上泥土,臉孔染上血跡,碧藍色的雙眼懷著深深的憎惡色彩看著我。

巴雷特洛斯王國第一王子卡爾。拉•伊爾憎恨著我。

我發覺到這一點後,受到美麗王子嫌惡的事實,將無奈而悲哀的情緒傳遞到我遲鈍的心靈當中。

但是,我也覺得自己被憎恨是應該的。他的家園被燒毀、家人遭到踐踏,財產也都被奪走,當然不可能不恨我。不過,即使我此時跪下來,向他一五一十說明自己的立場,也沒有任何益處。我的工作只是依照別人的命令呼喚風,未受命令的時候就默默站在原地——即使我這樣說明也無法當作藉口,因為是我站在十萬民眾的前方引領他們來到此地,並依照邊境公爵寫的原稿演說來慫恿民眾,而且呼喚颶風毀滅禁衛軍團。這些都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拉•伊爾皇家的人會永遠憎恨我。

我俯視著趴在地面上的國王、王妃與王子,靜靜地接受這項事實。

一個月後,在烏雲密布的天空底下,我坐在亞歷山大郊外圓形劇場的石座上,看著瑪莉亞王妃被處刑。

觀眾席坐滿了群眾,數萬人的怒罵聲毫不留情地攻擊著瘦弱的王妃。

王妃直到最後仍保持著自己的尊嚴與氣質,姿態相當優雅。

這時,我麻痹的心中總算產生罪惡感。

我感到相當不自在,只好在自己的內心辯解。

——就是因為這個人揮霍無度,我才會被母親賣掉。

——她絲毫不顧庶民的生活,根本是自作自受。

藉由這樣的想法,我彷彿逃離了深刻的罪惡感。

斷頭台的刀子滑下來後,行刑者將王妃的頭舉向觀眾席,換來震耳欲聾的野蠻吼聲回應。這不是歡呼聲,而是來自人性最深層的野獸咆哮。不知為何,我感覺到觀眾才是敗者,而死去的瑪莉亞王妃是勝者。我無法忍受聽到數萬隻野獸連呼我的名字。

在那之後,我的工作只是觀賞處刑過程。

我坐在石座上,看著數百人的頭被砍斷。

我無法正視如此殘酷的景象,卻只能繼續坐在那裡。因此我照例拋下自己的身體,將心靈融入風中,翱翔於全世界。

我相信,風永遠會守護著我。

直到那一天……

風拋棄懦弱的我。

我的心無法變成風。風不再來到我身旁,溫柔地帶我脫離現實、繞過一切事物飛翔。

我看到眼前儘是落敗者被砍下頭的景象。

斷頭台上響起怨恨的聲音,鮮血從被切斷的脖頸處噴出。被切下的頭顱飛到空中,那張臉上憎惡的眼睛直瞪著我。

數人、數十人在我眼前死去,而我毫無躲藏之處。

我從石座上站起身,雙手遮著眼睛,喊到喉嚨幾乎要破裂。我抓下銀白色的假髮,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流著口水以瘋狂的姿態繼續尖叫。

觀眾席的群眾面對我突來的狂態都呆住了,但我毫不在意,仍繼續叫喊。直到官員連忙跑來,抱住我的雙臂將我帶出刑場,我仍一直叫喊到靈魂都綻開裂痕。

在那之後,我的工作地點改到亞歷山大宮殿最深處的房間,端坐在豪華的椅子上正視前方。

那裡的環境大致稱得上靜謐,不過我既不感到快樂也不覺得痛苦。有時革命政權的幹部會來到椅子前方,依照禮儀親吻我的手背,其餘時間我什麼都不做。世界似乎靜止了,四周毫無動靜,而我依舊無法變成風。

我心想,自己大概永遠聽不到風的歌聲。

我已經忘記數日子,不知道經過幾年之後——有一天,航海家路易斯•得•阿拉康抓起我的手。

「我們飛到天上吧,妮娜•維恩特。」

他的口吻就像是要邀我到中庭散步,簡簡單單便讓我從寶座上站起身,並讓我除下假髮與衣裳,穿上普通的衣服,帶我到宮殿的飛行場。

我們坐上雙座式戰鬥機,在路易斯的駕駛之下飛到天空。

這是我第一次在心靈處於身體中的狀態飛到天空。

座艙罩外面是遼闊的藍天,不論放眼何處,都只能看到藍色。

我感到一陣懷念。

過去總是理所當然融入我內心的風,此刻似乎就在近處。

只要鼓起勇氣伸出手,就可以再度與風牽手,聽到已經聽不見的風之歌——我茫然地這麼想。只要我能夠下定決心伸出手,只要我擁有如此積極的意志……

這時,傳聲管突然傳來路易斯的聲音。他詢問我的本名叫什麼。

我花費一些時間,才想起自己真正的名字。我以為再也沒有人會用這個名字叫我了。

「克莉亞•庫魯斯……」

我低聲對傳聲管說出這個名字,路易斯也重複念一次。這時,我不知為何掉下眼淚。雖然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哭,但我還是哭了。

「真是個好名字,克莉亞。」

路易斯沒有發覺我哭了,只是以開朗的口吻這麼說。

***

克莉亞用指尖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抬起上半身。

清晨的陽光聚積在風之間。

她沉浸在夢的餘韻里,下了床走近窗邊,拉起窗帘。

隔著玻璃看到的是和昨天相同的清晨景象。早起的軍港工作人員宛若豆子般的大小,已經出現在范•維爾的街道上。白色的大鳥從正上方飛過,消失在山腰的森林裡。

從今天開始,高中生活就要正式展開。

除了和普通科學生相同的課程之外,還有氣象學、航空力學等與飛行相關的科目,另外當然也少不了飛行訓練。依據范•維爾班導師索妮亞•芭蕾斯的訓話,這裡的飛行訓練相當嚴苛,碰到高難度的情況還有可能伴隨著生命危險。她也提到過去飛行科學生的訓練中曾發生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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