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序章

天朝版 轉自 zbszsr@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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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一片漆黑,浜田俊夫焦躁不安地坐在檐廊邊上。

剛入睡就被吵醒,不管誰遇到這種事都會感到不高興。初中二年級的浜田俊夫,現在正是長身體最能吃能睡的時候。可是最近總是吃不飽,腸胃沒什麼負擔,因而越發睡得沉了。在這時被吵醒,浜田俊夫別提有多煩了。

最近,像浜田這樣的學生都被動員到了工廠幹活。兩三天前,廠長講話時,先是這樣說道:「這是軍事秘密,對任何人都不能透露。」之後才實情相告:「其實你們生產的東西是製造飛機的重要零件。」當然廠長這樣說,無非是想激勵俊夫他們。不過要是把這句話換成「從明天開始增加配給的食品」之類的話,或許會更奏效吧。專家研究表明,每人每天只要能夠保證兩千幾百卡路里就能維持生命。據說,主食的配給量便是依此而制定的。然而自去年空襲以來,情況越變越糟,就連這種接近極限的配給量也得不到保證了。每周的主食也被替換成了少得可憐的干玉米粉。能夠生存下來,真是奇蹟。不過,多虧了母親千方百計從黑市上弄回一些食品,俊夫才沒有因營養不良而倒下。

既然填不飽肚子,那麼對於初二的俊夫來說,剩下的惟一享受便只有睡覺了。在暖和的被窩裡躺上十個小時,至少可以不用為配給發愁。然而,這種想法太天真了。

昨天夜裡的空襲,持續了兩個多小時,照說今晚應該不會有空襲了。誰知剛入睡,就被警報聲給吵醒了。今天還有位同學在大家面前豪言壯語道:「美國搞心理戰,每晚都來空襲我們,大家千萬別上當。像我,就算是有空襲警報,也照睡不誤。」但俊夫沒有那樣的膽量,因為他曾經遭受過空襲之災。

事情發生在一月二十七日的第一次空襲中。當時,他和母親還住在京橋。那天白天,B-29轟炸機的編隊出現在空中,投下了二百五十公斤炸彈以及大量的燃燒彈。鄰近四戶人家被炸成了一片廢墟,俊夫家也被燒了個精光。俊夫常對朋友講述當天炸彈落下時的凄慘景象。實際上,這也都是事後從鄰居那裡聽來的。當時他和母親一直躲在防空洞里,只聽一聲巨響,耳朵「嗡」地一下,整個人都被震傻了。正在那時,附近的人在洞口扯著嗓子叫他們快出來。他們出來一看,房屋已經燒起來了。要是再晚出來一步,他們可能還會被濃煙嗆死在裡面。

從那曉起,俊夫他們便轉移到了小學的禮堂里,與五十多人一起生活。第五天,母親的一個熟人來找他們。那個老人在茅場街經營一家很大的紡紗鋪,住在小田急線①的梅丘。老人問道:「住在這種地方,不方便吧?」俊夫回答道:「沒關係,這是我的母校。」隨後老人又懇求俊夫母親道:「其實呀,東京現在已經非常危險了,過幾天我想回老家信州避一避。你們能不能過來幫我守守房子。」

①東京的交通分為輕軌和地鐵,小田急線是輕軌之一。

自那以後,整整四個月過去了。

剛才警戒警報響起時,警防團的人也跟著大喊大叫起來。隨後,四周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或許是因為這一帶與京橋庶民區不同,房屋很寬並帶有院子,鄰居說話的聲音不可能傳過來。不過也說不定是因為這一帶的人沒有經歷過空襲,現在還安心地躺在被窩裡。

然而,近來的警戒警報就相當於去年的空襲警報。現在的空襲警報可不是嚇唬人的,而是真正有敵機到來。所以聽到空襲警報才起床,是來不及的。如果這樣白白被炸死去,就會被視為「非國民」。俊夫可不想成為「非國民」,所以無論如何也得拚命爬起來。

「小俊,先穿好鞋。」母親一邊在客廳里摸索著整理行李,一邊喊道。

俊夫板著臉,假裝沒有聽到。不過,他又馬上改變了主意,拿起放在腳邊的鞋開始穿了起來。穿鞋對於俊夫來說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呀!可母親一點也不知道。一周前,俊夫在工廠抽中了一張配給券,得到了一雙真皮靴子。可是鞋碼小了一號,不使上全身的力氣用雙手拽,腳是怎麼也塞不進去的。

腳剛一蹬進去,小腳趾上的水泡就鑽心地疼。這兩三天俊夫走起路來都是一瘸一拐的。他以前穿的那雙帆布鞋,母親已經拿去和農民換了紅薯,所以現在也沒有其他法子。

今晚,俊夫不高興,實際上還有另外一個原因。被警報驚醒時,他正做著美夢。但是現在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夢到什麼了。俊夫越是努力去想,腦子裡就越發混亂。

天空沒有月亮,好在俊夫已經適應了黑暗。院子里的菜園、防空洞的入口都像蔚藍色海底的照片一樣清楚地浮現在他的眼前。六平方米左右的菜園裡已經掛起了番瓜。看得出是外行栽培的,最多只能收穫三四個小番瓜的樣子。煮在菜粥里,頂多吃兩天。菜園旁邊是主人挖的防空洞,洞口看上去很氣派,但裡面卻不中用。頂棚僅僅用門板隔了一下土而已,七十五公斤以上的人就能將它踩垮。後面的那棵柿子樹也毫無用處。到了秋天即便結點果實,也會青澀得難以下咽。還有柿子樹對面,鄰居家研究室的拱頂屋,塗著用來偽裝的迷彩色,怎麼看都不順眼……

看到這裡,俊夫的腦子突然一下子變得清晰起來,想起了夢中的情景。就在那一瞬間,俊夫感到臉上火辣辣的。因為是在黑暗中,也不怕母親追問他臉紅的原因,所以即便一直紅著臉也沒有關係。啟子現在在做什麼呢?俊夫透過黑暗,凝視著隔壁家的拱頂屋。

那個拱頂屋非常牢固,說不定身穿裙子的啟子這會兒正待在裡面呢。別的女人總是穿著勞動服和長褲,只有鄰家啟子時常穿著裙子。她的臉蛋長得跟電影明星小田切美子一模一樣。這可不是俊夫一個人的主觀看法。連常到附近來賣點米的黑市商人也感嘆道:「長得真是太像了,真叫人吃驚啊。」大叔說起這話的時候,俊夫母親沒有什麼反應。當然了,母親不怎麼看電影。不過,這也證明了母親還沒有發現俊夫藏在《航空少年》雜誌中的小田切美子的照片。

對於啟子,俊夫只有一點不滿意。每次去她家,她總會端出用薯類麵粉做成的糕點,像對待孩子似的說:「你一定餓了吧,多吃點。」俊夫對此很不以為然:自己都上初二了,她也不過才上女子學校五年級罷了,她不就比我高三個年級嘛。

當然,俊夫去鄰居家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向啟子的父親請教學習上的問題。啟子的父親是大學老師,英語呀,物理呀,數學呀,什麼科目都可以輔導俊夫。在做棘手的數學題時,啟子有時會站在旁邊。每當這個時候,俊夫總是在心裡埋怨母親為什麼不早生他三年?要是那樣的話,他就可以輔導啟子了。因為一般高中的課程要比女子學校的課程難得多。可是,近來母親總是告誡俊夫不要老去鄰居家。

不過,問題不在啟子,而在她父親,也就是俊夫的老師身上。老師蓄著天皇那樣的小鬍子,是個溫文爾雅的人。然而,有時在學習結束之後,老師會激昂地說:「這場戰爭,日本必輸無疑,必須儘早結束這場愚蠢的戰爭。」因為在大學裡,老師講演時也說過同樣的話,所以「特高」①的刑警和憲兵來調查過。並且,從那以後,附近的人們都說老師是「赤化分子」,大家漸漸都疏遠他了。母親也跟著附和,而俊夫以現有的知識也無法理解反戰論者和赤化分子的區別,所以他只是「嗯」了一聲,回答了母親,惟有那天沒去鄰居家。

①「特別高等警察」的略稱,日本舊警察制度下的政治警察,以鎮壓自由主義、社會主義、共產主義運動為目標,1945年被廢除。

但是,母親在氣度這一點上,卻不像這一帶的有錢人那樣不近人情。母親對於父女二人相依為命的啟子一家充滿同情,總會從僅有的食物中分出一些來給他們……

突然響起的警報聲,打斷了俊夫的思緒。斷斷續續的、短促而又刺耳的聲音,只會讓人認為是負責拉警報的人在胡亂地搗鼓著開關。或許,事實也就是如此吧。

這時,放在走廊上的收音機也響了起來。雖然受到警報聲的影響,廣播員的聲音時斷時續,但仍能聽清是在播報「關東地區空襲警報令」。

俊夫站在院子里,轉過身時,發現母親也出來了。穿著勞動服的母親看上去就像小姑娘一樣。去年的這個時候,俊夫和母親正好一樣高,可是現在,俊夫比母親高出了三厘米。

母親將帆布包斜挎在肩上,並用一隻手緊緊地按著。包里除了供應賬簿和印章以外,還有六年前在中國中部戰場中戰死的父親的照片和靈位,所以整個包袱看上去鼓囊囊的。

警報響了很久,似乎已經超過了規定時間。

警報聲停止的時候,傳來一陣低沉的轟鳴聲。這是重型轟炸機特有的聲音。很明顯,這絕不是我軍的飛機。東京附近的我軍飛機,都是迎擊用的戰鬥機。

轟炸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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