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chapter 2:presentiment

每逢周一,我都會做同樣的夢。

我不確定這到底有什麼意義,也不知道是不是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唯一確定的只有做夢的時間一定是周一晚上到周二早上,還有每個星期做的夢從開始到結束的內容完全相同,而且是個在夢中能夠清楚知道這是夢的夢。

據說如果一直做這種夢,習慣之後還可以控制內容,但是我到現在都不曾成功。不過每七天就作一次相同內容的夢,原本就是一件不合理的事,所以無法控制大概也算正常。

夢中的我只有十二歲,重複的內容就是十二歲那一天的光景。

年紀跟我差不多,面無表情的少女站在我身旁。

當時的她還不會說話。要是說的精確一點,她懂得人話,嘴巴和舌頭也能發出聲音,可是就是無法言語——因為她的腦袋思考和身體動作的連結還不順暢。讓她寫字可以下筆數千言,但是她的存在還沒安定到足以說話。

「啊——啊。」

當時的我不知道她想說什麼,不過現在的我知道了。

——她要我使用她。

夢中的我才十二歲,還沒辦法完全理解她是什麼……不,這只是藉口。我已經理解她是什麼,也知道她想說什麼——但是當時的我沒有能夠冷靜分析的膽識,也沒有付諸行動的冷酷。

所以愚蠢的我制止她。

「硝子退下,危險!」

硝子是她的名字,也是我媽媽幫她取的專有名詞。

「媽媽!」

十二歲的我放聲大叫。明知自己是在做夢,身體卻不受控制,嘴巴擅自發出吶喊。感覺就像靈魂出竅——十六歲的我在夢裡總是這麼想。

夢中的地點是我家客廳,登場人物有四個——我、身旁的少女、眼前的媽媽,還有……

「要我還給你嗎?」

我的爸爸露出居心不良的笑容,對著我如此說道。

「爸爸,住手!快醒醒!」

正在做夢的另一個我一面大叫,一面冷靜思考。

——這樣下去不行。

每個星期固定作一次相同的夢,這個夢對我來說就像連續劇的重播,不論劇情再怎麼震撼,我都已經瞭若指掌。我知道接下來會有什麼發展,而且無論這個夢再怎麼進行,也是過去發生過的事,根本無法改變。

儘管如此,心中的恨意還是越來越強烈。

媽媽對著我伸出手。我十二歲的時候,媽媽才三十三歲,就算在這種情況下,她還是像個天真無邪的少女偏頭看著我——

冒充爸爸的傢伙擋在媽媽身前。

「城島晶,要我還給你嗎?想要你媽媽,還有……你爸爸嗎?」

他笑了。他一邊叫著我的名字,一邊嘲笑我。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不知道那個傢伙的名字。

那個傢伙附在爸爸身上,爸爸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當時的我不知道那個傢伙的名字。

十六歲的我、正在做夢的我知道。

自從那天之後,我調查各種資訊,理解各種事情,體會各種經驗,現在的我知道了。

「媽媽!」

我伸手打算推開爸爸,某種看不見的衝擊力道毫不留情擊中我的腹部,把我打飛到牆邊。

「啊、啊!」

依舊面無表情的硝子來到我身邊。屈身跪倒在地的我因為剛才的衝擊,忍不住開始嘔吐。還沒消化的食物弄髒綠色的地毯,口中充滿苦澀的味道——就連味覺都是這麼清晰。然而這只是一種再發現象、只是夢境而已,並非實際的感覺,依然讓人很不舒服。

媽媽的模糊聲音聽起來斷斷續續,到底是因為我在呻吟,還是當時媽媽的存在已經變得相當稀薄,我總是百思不得其解。我只記得朦朧的視線看見媽媽的手搭在爸爸肩上,一直想要走過來——但是她的身影突然混進几絲雜訊。

「媽媽!」

我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喊出來,不過已經無所謂了。

總之就在我抬頭的剎那,媽媽的身影就像電視機的雪花畫面,化為一陣沙塵——彷彿就是立體的扭曲雜訊……

「沒事的……」

「噗!」一聲消失了。

冒用爸爸形體、控制爸爸身心、那個不是爸爸的傢伙放聲大笑:

「啊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太有趣了!你真是有趣!你媽媽也很有趣,你旁邊的傢伙也很有趣!最有趣的就是這個身體……我們的生父、我們的元兇、我們的存在意義、我們的因果關係!太有趣了,有趣到了可怕的地步!這個世界……啊、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這麼有趣,這麼美好!」

我做了什麼?在每個星期不斷重複的光景之中,只有我當時所採取的行動每次都很模糊。因為每到這個時候,我的情緒早已被憤怒、悲傷、憎恨,以及其他萌生殺意的情感佔據。

開始作這個夢已經四年,差不多要進入第五個年頭了,只有這些情緒未曾衰退。

那個傢伙繼續發出嘲笑。

「把這個身體也送過去好了,因為丈夫不在總是會寂寞的!雖然不知道會到哪個虛軸,也不見得會到同一個虛軸……不過弒親原本就是身為人子的夙願吧?所以我必須去做、必須去試。要試試看弒親之後,我們還會不會存在。要試試看雙親不在之後,我們還會不會誕生。如果答案是肯定,那麼我們誕生到這個世界就是有意義的事,對吧?之後我們的弟弟妹妹也會來到這個世界,對他們來說一定也是這樣吧?種子已經撒下,如果能夠證明沒有父母也會發芽,那就表示我們都受到世界的祝福!」

那個傢伙擺出演講一樣的誇張動作用力大喊:

「所以城島晶,我忘不了你,你也忘不了我。我們還會再會、還會再見、還會重逢!你會追著我,我也會在遠方守著你!來找我吧、來追我吧、來抓我吧!只要你準備好,我就會現身。你的準備……沒錯,當你能夠順利控制身邊的女孩,那個最兇惡的禍害、最下流的罪惡、最可怕的災難,我馬上就會出現在你面前!」

爸爸的身影也混進雜訊。他和媽媽一樣,存在變得越來越稀薄。

「別忘了,城島晶。」

在爸爸消失的同時,有個像是影子的黑色薄霧,從他身上離開。

那個傢伙用爸爸的聲音,以可恨的語調呼喊我的名字。

分不出來自爸爸口中,還是發自黑影的可憎聲音用力說道:

「我的名字是——」

**

為了把那個傢伙的名字趕出腦海,我從床上跳起來。

沒有流汗,只是心臟跳得很快,幾乎就要撼動全身。

我站起來拉開窗帘,窗外下著久違的雨。

陰沉的早晨,尤其是在星期一聽到那種事,更讓人感覺鬱悶。

學校里疑似有不明的「虛軸」——昨晚硝子的一番話讓我稍微受到驚嚇,也讓我開始焦躁。

她說的「疑似」是舞鶴蜜的看法。她和我們的關係,在一年前發展到了幾乎就要互相殘殺的地步,因此她說的話很有可能是她設下的陷阱。不過她的遣詞用字很曖昧,說什麼「可能在學校裡面」、「正要出現」之類的話,所以也有可能只是誤會。可是目前無法斷定真相為何,而且就算舞鶴說的是事實——那個「虛軸」對我們有害的可能性也很小。

但要是舞鶴蜜所言屬實……

萬一這件事在某種程度上和那個傢伙有所關連……

剛才夢中的畫面讓我冒出如此聯想。

光是想到那個傢伙,我心中的冷靜就會輕易消失。是受到剛才夢境的影響?還是因為等待那個令人憎恨的傢伙等到不耐煩?或是因為我爸爸——城島樹讓那個傢伙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不僅拖累自己的妻兒,連自己都被拋到別的世界,讓我感覺自己有必要收拾殘局?每個星期都會夢到的「那個時候」為我帶來的後遺症就是——我的日常出現缺陷,而且不曾淡化半分。

那個傢伙,那個破壞我的日常的傢伙。

自從那天起,我一直活在名為非日常的喪失之中。

自從那天起,我一直等待那個傢伙,一直尋找那個傢伙。

為了找回我的日常,也為了守護我在周遭構築的日常。

那個傢伙說過:「當你能夠順利控制身邊的女孩,我馬上就會出現在你面前!」

身邊的女孩就是硝子。她是虛軸,我的虛軸。

諷刺的是,就如同那個傢伙所說,我在那之後學會了順利控制硝子的方法。

所以他也差不多該來了,不可能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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