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Chapter 05 宵山迷宮

那個早上,我照常七點半起床走出房間,卻不見母親的身影。

夏天也依舊涼爽的餐廳里飄著味噌湯的味道,電視正在播映晨間新聞。我往面中庭的玻璃門看,覺得奇怪。紫薇之後有倉庫,石灰牆在朝陽的照射下顯得非常明亮。倉庫的門半開著。我打開玻璃門,喊聲「媽」,倉庫里傳來回應。我心想,媽不知道在做什麼。

我到洗臉台去。早餐前以鹽水漱口是父親傳給我的習慣。在小窗戶照進來的日光下,母親的牙刷紅色的柄鮮艷地發亮。不久,後門傳來開門聲,拖鞋的啪啪嗒聲靠近。「已經這麼晚了啊。」母親說著從我背後走過。

我回到餐廳時,母親已經站在廚房。

「一大早去倉庫幹嘛?」

「昨天杵塚商會打電話來,所以我想再找找看。」

「他們也真是不死心啊。」

「是啊,不過我也很擔心。」

「我們家還有法事要辦,也是很忙的,是不是打個電話請他們死心比較好?」

母親在餐桌邊坐下,喃喃地說:「是啊,還是應該這麼做比較好。」

我望著電視。「今天是宵山呢。」

「咦,什麼?」

「今天是宵山。」

「是啊。」母親喃喃地說。「是啊。」

吃過早餐,我和母親一起出門。

沿著相國寺長長的牆走,從東門穿過相國寺內,是我們每天必經之路。

看到寺內的樹木綠油油的,我想起昨天的雨。昨天離開畫廊是傍晚七點的時候,但烏丸通上已經擺了攤,點了燈。由於下雨的關係,人應該算少吧,即使如此,狹小的巷弄仍層層疊疊擠滿了各色雨傘。

「今天是好天氣,人一定很多。」

「是啊。」

我們在今出川車站搭地下鐵烏丸線。「柳畫廊」位於三條通轉高倉通往南某棟住商混合大樓的一樓,離烏丸御池站路程大約五分鐘。柳畫廊本來是由父親和母親兩人經營的,父親過世之後,在東京畫廊工作的我回來幫忙,並找來念藝大的工讀生。

我和母親在事務所里就著桌子坐下,討論工作。一進畫廊,母親的神色和語氣就有所不同。我們有很多工作待辦,例如製作展覽會的邀請函和目錄,支付畫家薪酬或交貨給客戶等等。

「河野老師還沒給展覽會的提案呢。」

母親皺起眉頭。「不知道進行得怎麼樣了?」

「今天下午我去看看。」

「那就麻煩你了。」

這天下午,我把畫廊的工作交給母親,決定去拜訪河野大師。

走在三條通上,來到烏丸的商業區。距離交通管制開始還有一點時間,但街上已經有大批遊客走動了。離開有冷氣的畫廊走在路上,額頭立刻冒汗。我轉入室町通,走進狹窄的巷子。人愈來愈多了。驀地里我停下腳步,抬頭看垂掛著駒形燈籠的黑主山。

河野大師一個人住。他把了頓圖子町一戶被住商混合大樓與公寓包圍的老獨棟房子當作畫室兼住處。短短一年前,父親還經常造訪,現在則由我代替父親出入河野大師家。房子位在住商混合大樓與咖啡店中間的窄石板小巷深處,連大白天也是靜悄悄的。開了門鑽進小巷裡,彷彿潛進水中一般,喧鬧驟然遠去。

我按了對講機才把拉門打開。裡面傳來古木的香味。

「我是柳畫廊。」

大師露出帶著睡意的臉。「哦,柳君,進來。」

每次都是在面庭院的小房間和大師討論。由於四周大樓環繞,房裡少有日照。在淡淡照明之中,大師的臉宛如生活在地下室的人,顯得很不健康。我解開包袱巾,取出炭酸煎餅※。大師看了包裝紙,便低聲說:「去了有馬啊。」(※日本有馬溫泉、寶塚溫泉等地的名產,以麵粉、砂糖、鹽等材料加入含有炭酸成分的溫泉水烤成的圓形薄餅。)

「家母和朋友一起去的。」

「健康是件好事,這樣就好。」

「托您的福。」

於是我們的話題從閑聊移到工作。畫廊的展覽預定於秋天舉行。

但是,大師卻只是含糊地附和,不給明確的答覆,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注意逐漸變暗的院子傳來的動靜。我終於想到今天是宵山,只覺背上冷汗直冒。我朝放在傳統斗柜上的大師女兒的照片看。照片里有兩個穿著和服的小女孩,另一位是大師的外甥女。

大師的獨生女在十五年前的宵山之夜失蹤。這件事我聽父親說過好幾次。「河野先生繼承那個家,就是為了等女兒回來。」父親是這麼說的。「那個家,好像從十五年前,時間就靜止了。」

這麼常聽父親提起,我怎麼會忘了呢?

我含混其詞,結束了工作的話題。

大師望著冷清的庭院,喃喃說道:「宵山啊。令尊過世也快一年了。」

「是的。」

「宵山之夜,真叫人不平靜啊。對我來說是這樣,對你來說也是。」

「真是非常抱歉,竟然在這樣的日子來訪。」

「不。」大師搖搖手。「那沒什麼。倒是我心神不寧,抱歉抱歉。」

「我改天再來打擾。」

「這一年來,你也很辛苦吧。」

大師以平靜的眼神注視我。「你看起來很累,最好稍微休息一下。」

穿過石板小巷來到街上,大馬路上更加熱鬧了。忽然間我失去了現實感,覺得眼前的景色看起來好平板。的確,就像大師所說的,也許我自己也沒注意到自己已經累了。父親去世以來的這一年,就只是一味忙亂。

我才在六角通上走沒幾步,成排招牌中的「杵塚商會」便映入眼帘。杵塚商會位於內有外語教室、房屋仲介事務所的住商混合大樓一樓。這家舊貨店從父親生前便有往來,但這陣子老是打電話來,是我煩惱的泉源。我想順路過去抱怨幾句,卻看到店裡掛出休息的牌子。外面的玻璃門緊閉,店內沒開燈,暗暗的。舊紙箱堆得有人那麼高,光從外面看,看不出裡面做的是什麼生意。這家店從以前便令人不明究里,店主杵塚也是個神秘的男子。

我來到室町通,往四條通走去。

剛過鯉山,便聽到有人從上面叫我。抬頭一看,一對中年男女從面馬路的公寓三樓陽台上探身而出。是一對會經光臨畫廊好幾次的夫婦。

丈夫晃了晃啤酒罐,說:「來一杯如何?」

我笑著搖搖手,說:「我還沒下班呢。」

太太說:「辛苦了。」

從三條到四條這段室町通,一路過去各町有黑主山、鯉山、山伏山、菊水鉾。到了日暮時分,點亮的駒形燈籠輝煌燦爛的,燈光連成一片。我心想:「下了班來看一下再回家也不錯。」

來到四條通,我進了位於產業會館大樓地下室的咖啡店。

我從包包里取出文件和筆,準備構思展覽的企畫。在面地下道的桌位坐下來時,一抹鮮紅色從我視野一角閃過。通路另一側的理髮店前,飄著一個紅氣球。我覺得簡直就像地面上宵山的碎片飄進了地底下。

我正這麼獃想著,只見一名女子從玻璃窗前走過。她一度停下腳步,朝氣球看了一眼。看到那張側臉露出微笑,我頓時愣了一下。那是河野大師的外甥女干鶴小姐。我想叫住她,但隔著玻璃叫人實在不妥。

我和她是在半年前的冬天認識的,當時我帶著碰巧入手的萬花筒到大師那裡去。我還記得,我們兩個大男人憑藉著緣廊的光線看萬花筒的模樣被她撞見,實在很糗。後來,她也到畫廊玩過好幾次。我目送千鶴小姐走過地下道。

回頭做桌上的工作,卻沒什麼進展。耳里只聽到其他客人的話聲。

工作告一段落後,我喝著咖啡發獃。

「令尊去世也快一年了啊。」

河野大師的話在腦海中響起。

一年前的宵山傍晚,父親昏倒在鞍馬的山道上。要不是爬山的大學生髮現,父親恐怕會不為人知地死去。父親身上沒有可疑的外傷。我從東京回到京都時,父親已陷入昏迷。據說是腦溢血,就這樣沒能恢複意識,一周後便撒手人寰。走得好突然。

父親的死因雖然毋庸置疑,卻有一點令人不解,那就是父親為何到鞍馬去。

那天早上,父親顯得非常疲倦,母親便勸他在家休息。父親老實點頭,在寢室躺著。可是,為什麼他特地跑到鞍馬去?雖然有熟識的陶藝家住在當地,但據說父親並沒有去拜訪。這一年來我思索過無數次,唯一的結論卻是父親一時心血來潮。也許父親躺了半天,覺得身體沒有大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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