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Chapter 04 宵山迴廊

千鶴從來沒有一個人住過。

她家位在洛西的「桂」這個地方,學生時代也是從家裡通學。出社會工作之後依然沒變,在淀屋橋的大阪總行上班時,是搭阪急電車到梅田,而這個春天轉調京都烏丸分行後,也只是換了等電車的月台而已。

到車站騎腳踏車要十五分鐘,所以她每天經過古道上的老街,經過路旁潺潺而流的水渠,經過殘存的旱田與雜木林,前往桂車站。若是遇到雨大得連傘都沒辦法撐的日子,她就到最近的公車站搭市公車,然後再搭阪急電車到四條烏丸,到面烏丸通的銀行去上班。

有些同事很羨慕她能夠住在家裡。工作地點所在的四條烏丸一帶足她從小常去的地方,也有認識的人。一直上到中學的洲崎芭蕾舞教室就在衣棚町,而舅舅就住在往南一點的獨棟樓房裡。

看到洲崎老師來到櫃檯前,她著實吃了一驚。

老師一看到身穿制服的她,便客氣地喚她的名字。「既然在這麼近的地方,怎麼不來露個臉呢?」老師質問的語氣帶著半開玩笑的意味,但千鶴心中仍牢記老師往年的嚴厲,身體都僵了。老師竟然還記得她也令她感到驚訝。因此,在辦理開戶手續時,總甩不開不協調的感覺,無法像平常那樣應對。事後她回想起來就覺得很丟臉:「老師一定覺得我這個人很不牢靠。」

她覺得,就算平常一副獨當一面的樣子,但意外遇見知道自己來歷的人,外面那層皮就一下子被揭開。

在從小熟悉的地方工作,真不是容易的事——千鶴這麼想。

星期六下午,千鶴來到四條烏丸。

她下了阪急電車,從月台上樓,來到四條通東西向的地下街。這條地下街貼著黯淡的磁磚,單調枯橾的印象從她懂事以來就沒變過。由於這裡是地下鐵烏丸線與阪急電車交會之處,假日人相當多,這天更是特別多,其中也有人穿著浴衣。

這天是祇園祭的宵山。

在地下道往西走,天花板反彈的嘈雜聲變小,來往的行人也少了。她走到盡頭,爬上左手邊短短的階梯。那裡是產業會館大樓的地下,老式的理髮店、格局狹長的咖啡店以及小小的旅行社在這裡比鄰而居。小時候,父親和舅舅常帶著她進出這家咖啡店。這地下街昏暗寂寥的氣氛與當時如出一轍。她總覺得這一隅令人懷念,有時下班還會特地經過這裡。只不過干鶴下班時,咖啡店都已經打烊,若不是假日偶爾有機會出來玩,是看不到咖啡店開門營業的。

從理髮店與咖啡店中間往後走,裡面是公廁,驀地,入口處飄動的一個紅色氣球進入千鶴的眼帘。昏暗的地下街里的一個鮮紅色氣球,給人異樣的感覺,她莫名感到害怕。

地下街轉了彎便是旅行社,她進去了。

她和幾個同事計畫去旅行,結果由她負責辦理諸多手續。千鶴不太喜歡和別人去旅行,也覺得辦這些事很麻煩,但她好不容易才融入職場,不敢有太多主張。接待她的男子很親切,事情順利辦妥。出來的時候,她感到宛如卸下了重擔,神清氣爽。

她還沒決定接下來要做什麼。可以去柳畫廊走走,也可以去洲崎芭蕾舞教室看看。

邊想邊沿著地下街折回,聽見有人從背後叫:「千鶴小姐?」

一回頭,柳先生就站在那裡。

柳先生年紀還不到三十歲,但舉止洗鍊、談吐溫文,與「三條高倉的畫廊老闆」這個頭銜十分相稱。每次見到他,千鶴都有「一國一城之主」的感覺。

柳畫廊與舅舅來往很久了。去年冬天她到舅舅的畫室拜訪,與柳先生有了一面之緣,之後只要收到個展的邀請函便去畫廊玩。雖然從沒買過畫,但柳先生總是細心地招待她。她聽說柳先生大學畢業後本來在東京的畫廊工作,但由於父親驟然病倒,為了繼承家業回到京都。她不知道柳先生創作過什麼樣的作品,也不敢冒然要求欣賞,因為她看了也說不出適當的意見,只怕讓柳先生失望。

「你在忙?」

「不忙,我只是到處晃晃而已。」千鶴說。

「那麼,要不要喝個咖啡?」

柳先生指著面地下街的咖啡店說。

一踏進咖啡店,輕柔的音樂和咖啡香立即包圍了他們。穿休閑服或西裝的常客坐在大大的橢圓形餐桌旁看報或看雜誌。戴著帽子的老人默默地抽著煙。四人一組的老小姐的熱鬧笑聲顯得特別響亮。

他們在看得見地下街的窗邊桌位就座。

「我好久沒來這家店了。以前,我都和爸爸跟舅舅一起來。」千鶴說。

「老師很喜歡這裡。」

「雖然不是什麼特別的店,不過有種昭和的氣氛。」

「不,這是個好地方。太講究的店,待在店裡反而緊張,不適合當秘密基地。」

「秘密基地?」

「我有時候也想一個人躲起來。因為我和母親兩人不但住在一起,連工作也在一起。」

兩人的對話沒有停頓。

千鶴造訪畫廊時也大多是這樣,在無關緊要的閑聊當中,時不時地提起舅舅的畫作或上一代畫廊老闆別具一格的逸事。柳先生很擅長將這些片段串起來,不讓對話中斷,但也不會給人刻意串起話題的印象。感覺就像行雲流水。每當造訪畫廊與柳先生談話,她的心緒就會沉澱下來。

咖啡店牆上掛著舅舅畫的一幅小小的畫作。

「千鶴小姐,你待會兒順道去老師那裡嗎?」

「不知道。我也想過要不要去,可是今天畢竟……」

「因為今天是宵山的關係?」

「……是啊。」

「那件事,先父大致告訴過我。」

「我雖然也記得,不過都是一些片段。以前覺得很怕,可是畢竟都十五年了……」

千鶴試著想起大家一起到松尾大社那時表妹的模樣。但她能想起的卻不是表妹活生生地在那裡的模樣,而是照片里的樣子。她家裡的相簿中,有著她們打扮得像洋娃娃般站在松尾大社裡的照片。她們長得很像。那是父親與舅舅相約帶女兒去慶祝七五三※的時候拍的,所以舅舅家也有相同的照片。(※日本每年十一月十五日,到神社為當年五歲的男孩、三歲與七歲的女孩舉行慶祝成長的儀式。)

「千鶴小姐,這是我的請求……請你去看看大師。」

「咦?」

柳先生欲言又止,視線從她身上移開。她第一次看到柳先生這樣,彷彿有什麼心事。

「……柳先生,有什麼不對嗎?」千鶴問。

「我舅舅怎麼了嗎?」

沉默降臨。

「請看那邊。」柳先生說。

她抬起頭來。柳先生指著面向地下街的窗戶。往那裡一看,紅色的氣球在理髮店的玻璃窗前飄動。

「那個氣球。」

柳先生喃喃地說。

才說完,氣球在玻璃窗外無聲破裂。

那是時序剛進入七月不久的時候,千鶴下了班走在路上。

從大樓林立的街道抬頭向上望,天上布滿厚厚的雨雲。雨下了一整個下午,此時雨勢漸稀,雨點化成細細飛沫飄進傘內,撐傘也沒用。天氣悶熱,在雨濕而發光的人行道上才走個幾分鐘就會冒汗,也因此,夜晚的街道顯得迷迷濛蒙。

她從四條烏丸的西北角往南過了馬路。

來到產業會館大樓前,正準備照常往地下走的時候,忽然聽見銅釭聲中傳來笛音。她不由得停下腳步,環視四周。聲音是隔著四條通從對面大樓的二樓傳來的。玻璃之後,函谷鉾保存會的年輕人人手一件樂器,正在練習祇園子。她加入市公車候車處等候的人群,抬頭看著他們,傾聽在輕柔雨聲中暈染整個市區的音色,任憑因悶熱而滲出的汗水沿著鬢邊流下。

從此以後,她回家時一定從市公車候車處前面走。聽到這些音色時的凄清之感並不令人愉快,不如說反而令她不安,但她又忍不住每晚要去確認。沒有練習的日子,大樓二樓便漆黑一片。這樣的日子雖然讓她失望,卻也因為不必聽到而鬆一口氣。

那天,她和柳先生一同來到地面上,只見函谷鉾在市公車候車處對面擎天而立。在柳先生身邊聽到的祇園囃子一點也不會令人不安。

產業會館大樓前掛出了「祇園祭綜合服務處」的招牌,有人正在發送印有山鉾位置圖與明天遊行路徑的傳單。她拿了一張。日已偏西,四條通和烏丸通已經禁止車輛通行,大批人群在馬路中央行走。警察已經出動了,還有人舉著寫有「請配合單向通行」標示。

站在四條烏丸的十字路口中央,無論朝哪個方向看都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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