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Chapter 02 宵山金魚

乙川是培育出「超金魚」的人。

何謂超金魚?

我們都是奈良人,而我們的高中母校的所在地,自古金魚養殖業便十分盛行,像我父親任住持的寺廟旁就有一大片水藻漂浮的養殖池。本堂後的木牆下有舊水渠行經,也不知道是以什麼辦法逃出來的,我看過金魚像紅花瓣似的在裡面游。

高一暑假前,不記得是去哪裡,回家經過那裡的時候,看到有人蹲在那條水渠旁邊,那個人就是乙川。我們在學校沒說過幾次話,但因為他實在看得太專註,我便停下腳踏車叫他。廟裡越牆而出的樹枝在水渠上落下剪影,也在朝著我抬起頭來的乙川臉上染出斑駁的光影,讓他看起來活像個放暑假的小學生。不知道為什麼,他顯得異常開心。

「是藤田同學啊。」

乙川像平常一樣,以「同學」來叫我。「……我正在撈金魚。」

「撈金魚乾嘛?」

「想來訓練一下。」

一般人當下多半會想「以後盡量離他遠一點」吧。都已經上高中了,還對撈金魚那麼起勁,還說要「訓練」,這種人不太妙。狀況不妙,未來情勢不妙。他獨特的世界裡顯然沒有我容身之處。也許這樣判斷才是對的,但當時我卻不太有突兀之感。恐怕那時候,我就已經折服於乙川特異的人品了吧。不過,也是想到暑假將至,讓我心情一片開朗的關係吧。身為老么的我是自由之身,不像大哥得把暑假耗在京都一座相識的寺廟裡。

我站在水渠邊擦汗邊看乙川撈金魚。他把那天的收穫放進水槽里,滿意地點點頭,還說什麼「這傢伙很健壯,前景看好」。

「你怎麼知道魚健不健壯?」

「這就要靠經驗了。」

「你這麼有經驗?」

「有啊——我各式各樣的經驗都有——」

高中時代的人際關係,經常是在教室這個小箱子里不知不覺間產生的,但唯有乙川,我能清楚說出跟他熟起來的那一天。

然後,十年過去了。

有一種生物叫作「奧州齋川孫太郎蟲」※。(※黃石蛉的幼蟲。日本古時以黃石蛉的幼蟲作為生葯,尤其以奧州齋川生產者最為著名。)

這種蟲的身軀扁平而細長,分成好幾節,長了很多細小的腳,頭部有點像鍬形蟲,有一對小小的顎。長得就像腳少一點、肥一點、短一點的蜈蚣。

也不知道是在什麼機緣下繁殖的,這特別的生物自昭和中期※以來便見諸於鴨川以西的鬧區。它們偏好濕氣,平常螫伏在大樓峽谷的暗處,有時在居家廚衛現身嚇人,但其實也不會作惡。(※約指一九四六至一九六五年。)

孫太郎蟲有個奇怪的習性,就是到了七月宵山的時候便拋棄平日的棲身之處爬到地面,沿著電線杆、大樓背面朝天上爬。孫太郎蟲行走的路徑大多固定,只要守在那裡就能觀賞到它們長長的隊伍,而這已逐漸成為祇園祭宵山的另類特色。雖然不是什麼賞心悅目的景色,但據說有些昆蟲迷為一睹這行進的隊伍,不惜勇闖宵山時人潮洶湧的京都。

某位研究昆蟲生態學的教授認為,是充斥街道的駒形燈籠※的燈光誘發了孫太郎蟲的隊伍。昆蟲朝暗夜中的燈光聚集的習性稱為「正趨光性」,而孫太郎蟲則具有「負趨光性」,會逃離某種波長的光源。教授經實驗指出,近年由於駒形燈籠多改以電源點亮,使光源的波長改變,因而影響了孫太郎蟲的移動路徑。(※指宵山時分於定點展示的山鉾旁掛起的一大片燈籠,由於圍繞著山鉾形成巨大的日本將棋(駒)的五角形,因此稱為駒形燈籠。)

——乙川以認真無比的神情大談孫太郎蟲的這些事,而我正注視著他。

我們正在京都市區某家店裡互斟對飲。這家面六角通的小館名叫「世紀亭」,所在之處是一幢住商混合大樓包夾的町屋,掛著細竹簾,外表看來頗具歷史,但聽說是前年才開張的。

這時節,梅雨還沒完全結束,本來就夠悶熱了,再加上二樓席位擠進了大批醉客,更是加倍蒸騰。冷氣開了等於沒開。每當溫熱的晚風自細竹簾後吹進來,吹得風鈴叮噹作響,便有攤販的味道掠過鼻尖。宵山的喧鬧與晚風一同潛進來,別具風情。從欄杆看過去,身穿浴衣的中年大叔通紅的臉在駒形燈籠的燈光下浮現。

「來來來,吃啊。」

乙川拿濕紙巾擦汗,把盤子往我這裡推。盤子里是噁心的烤蟲串,一節節連起來的細長身軀扭轉著固定在竹籤上。這東西以砂糖醬油鹵過,在略嫌昏暗的電燈燈光下,反射出褐黃色的亮澤。

「孫太郎蟲強精固腎,吃了很快就精力充沛,包你兒女成群。」

「我孤家寡人是要怎麼兒女成群?」

「這是宵山名產,大口吃就對了!去宵山卻沒吃孫太郎蟲,會被笑的。喏,跟啤酒搞不好還挺配的。」

說著,乙川往我的杯子里倒啤酒。

我問從旁經過的女服務生:「這蟲真的是宵山名產嗎?」她沒作聲,朝乙川看。他賊兮兮地笑,女服務生忍不住也笑了。「夠了吧,乙川先生。你老是這樣惡作劇,人家很可憐的。」

乙川只是笑,不承認也不否認。

「孫太郎蟲是什麼?」我問。

「是黃石蛉的幼蟲,住在乾淨的河裡。」

「不要叫我吃這種莫名其妙的蟲。」

「可是能強精固腎是真的啊。奧州齋川孫太郎蟲其實是商品名稱。」

「就算是,也很過分啊!這傢伙從以前就是這樣。」

我向在一旁笑的女服務生說:「老愛騙人。」

「我知道,上次他也惹火了洲崎老師。」

「洲崎老師之後來過了?」乙川問。

「沒有。」

「如果是我害的,那我倒是覺得有點過意不去。」

「人家老師不像乙川先生這麼沒酒品。」

「真沒禮貌。」

「是沒禮貌沒錯。」

乙川點了煙之後,說:「再來一瓶啤酒。」

「即使像這樣見了面,聊的其實也都是以前的事啊。」

「誰叫你什麼都不說。」

「藤田同學也沒說啊。」

「因為沒什麼值得說的……」

我從大阪的大學畢業之後,到家電製造商工作已經三年了。平常住在千葉,但周末因為出差的關係,來到梅田的分公司。之前乙川叫我又「年夏天來宵山」,所以工作一結束,我就直接搭電車到京都來了。

乙川大學畢業後還是住在京都。學生時代,我常暗自為他擔心「這傢伙將來到底有什麼打算?」,但後來聽他說他在京都一家舊貨商工作。我覺得還挺順理成章的。乙川從以前就喜歡搜集一些稀奇古怪的廢物,就連我老家廟裡的廢物,他也是笑咪咪地帶回去。

「你工作怎麼樣?」

「嗯,什麼狀況都有啊。那可是個妖怪橫行的世界啊。」

「不就正好適合你嗎。」

「嗯。我也想早點變成正格的妖怪。不過,杵塚會長說我還差得遠。」

乙川咪咪笑著這麼說。

「不過,你都沒變哪。虧你能從高中就一直維持這個樣子。」我說。

「也許這就叫開竅得早。可以說是大器早成吧。」

「沒有這種說法。」

「對我說『你頭頂開了天窗』的,是你嗎?藤田同學?」

「是啊。」

「說得真好,簡潔中肯。你也應該在頭上開個天窗才對。」

高中時代,很少有人知道乙川「頭頂上開了天窗似的」古怪。他雖然時常泰然自若地做出一些大膽的事,卻很怕羞,在不熟的人面前大都不開口,一臉沒事人的樣子。

我們上的高中就位在筒井順慶所建的城堡遺址上。從車站到城堡的那段緩坡,我騎腳踏車爬了三年。

高中時代,我過得還算愉快。

當時,我以「自己還滿有人緣的」為豪。小學時我算是比較不起眼的,但進了國中便開始嶄露頭角,懂得在班級的中心團體確保自己的位置。待在那種地方,眼界里是不會出現乙川這種人的身影的。一直到那個暑假前的偶遇,他的存在才以分明的輪廓突顯出來。

說到這裡,那陣子我們高中經常發生「奇事」。

每到星期一,講台上就出現一尊小小的木雕地藏菩薩。不管我們再怎麼收拾,下周總是擺上一尊新的。由於每一尊都很可愛、很有味道,甚至在教職員辦公室也成為話題。因為是地藏菩薩,要丟也不敢丟,所以這些地藏菩薩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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