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家裡六個人,眼睛一隻半

「老爺,足利※沒有像樣的按摩師吧?我去足利當按摩師可以嗎?求求您,帶我去足利吧。住在足利那邊的師傅的店鋪里也可以。在東京實在混不下去了。」(※現在的日本栃木縣足利市,東京北90公里。室町幕府第三任將軍足利義滿(1356-1406)即發跡於此。)

在商人旅館石田屋的一個房間里,盲人按摩師弁內一邊給一個叫仁助的足利紡織品商人按摩肩膀,一邊低聲下氣地央求著。

仁助的肩部發僵,僵硬得厲害,一般的按摩師滿足不了他。這個叫弁內的盲人按摩師力氣特別大,接受他的按摩特別舒服。弁內就像一匹不知疲倦的野馬,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一口氣按摩一個小時,力度也不會減弱,是個非常出色的按摩師。但是,也許是由於視力殘疾產生的嫉妒心吧,頑固而任性,不知道他會幹出什麼來,叫人覺得可怕。

「怎麼啦?怎麼到了混不下去的程度了?」仁助問。

「欠了一筆債。碰上一個有倆小錢兒的寡婦。哈哈!」

「嗯,在足利那邊當按摩師也不是不可以,不過,鄉下可沒有那麼多人光臨按摩店。」

「我們這個按摩店的師傅,跟那個寡婦一起買下了按摩店的股份,我們這些當徒弟的過得太苦了。足利雖說是鄉下,但離東京並不太遠,靠按摩吃飯應該沒有什麼問題。跟我一起學徒的師兄就被客人介紹到高崎的一個按摩店去了,聽說幹得不錯。高崎那個客人,也是我們這個按摩店的常客。」弁內自顧自地說個沒完沒了。

以前有句話,叫「按摩抓錢」。現在的人們不理解這句話的特殊含義。按摩嘛,就是抓住別人的肩膀揉幾下,錢就到手了,可不是按摩抓錢嘛!「按摩抓錢」,既不幽默也不諧音,簡直就是傻瓜說傻話。

這樣說的人是因為不理解「抓」的含義。以前,全身按摩三百文※,現在貴了一些,全身按摩要一百五十日元到兩百日元。都不能說「抓」的錢太多。從來沒有見過哪個豪門大宅的門口掛著「按摩治療」的牌子。按摩是掙錢很少的買賣,抓錢的「抓」這個字的力量,現在的人們是理解不了的。(※江戶時代,日本的貨幣單位是兩、分、朱、文,1兩=4分,1分=4朱,1朱=250文。明治四年(1871年),明治政府改革幣制,貨幣單位定為日元(円)。)

江戶時代可不是這樣。收費按照現在的比例計算也不能算多,但是那個時候講究佔地盤,一十區域之內只能有一家按摩店,不能開第二家,這就是所謂的佔地盤。佔地盤,是一條不成文的法律。

所以,那時候按摩店的師傅可是不得L帶著一大群徒弟,錢是大把大把地「抓」呀。蓋豪宅,養小妾,往往成為那個區域里首屈一指的大款。要想請師傅給按摩一次,非得說好話送厚禮不可。

現在按摩已經不分什麼流派了。以前,有以盲人按摩師為主的杉山流,也有以非盲人按摩師為主的吉田流。吉田流只收崎玉出身的弟子,杉山流則什麼地方的弟子都收。

明治時代以來,所謂佔地盤這條不成文的法律不被人們遵守了,誰想在哪兒開按摩店就在哪兒開按摩店,按摩這一行就不是那麼容易地就能「抓」到錢的行當了。但是,如果帶的徒弟比較多,讓徒弟們去「抓」錢,對於師傅來說還是一種很不錯的職業。

舟內的師傅開的按摩店在人形町,叫「相模按摩店」。正如弁內所說,弁內的師傅銀一,跟一個叫麻香音的有倆小錢兒的寡婦好上了。師傅銀一讓寡婦麻香音買了按摩店的股份才開業的。剛開業的時候還有點兒底子,徒弟也不少,買賣很興隆。後來競爭對手越來越多,買賣就開始走下坡路了。現在只有三個徒弟,一個是弁內,一個是弁內的師兄角平,還有一個見習生稻吉,都是盲人。

師傅銀一讓寡婦麻香音入股並且跟她結了婚,但是除了盲人以外誰也不會羨慕他。因為麻香音的臉比石頭還難看,看得見的男人跟她在一起的時間不敢超過三十秒。

銀一是個一文錢都要算計的人,麻香音算計得更厲害,算計到一文錢的百分之一。

麻香音一隻眼睛看不見,另一隻眼睛稍微能看見一點,不是地地道道的盲人。銀一跟麻香音沒生孩子,八年前銀一領養了自己的侄女志乃,當時志乃十一歲,現在已經十九歲了。

志乃雖然是銀一的侄女,但是選中她做養女的是麻香音。

志乃也是只有一隻眼睛看得見,但是她的這隻眼睛跟麻香音的那隻眼睛不一樣,這是一隻可以看得非常清楚的好眼睛。

麻香音選中志乃的理由,第一是因為她瞎了一隻眼。瞎了一隻眼,就是瞎子的同類,可以培養她當按摩女。如果不能用來賺錢,要地這個養女做什麼?但是,如果兩隻眼睛都看不見,也不能要,因為麻香音要把養女當傭人用,眼睛看不見,怎麼當傭人?所以必須有一隻眼睛看得見。這樣,看不見的那隻眼睛用來當按摩女,看得見的那隻眼睛用來當女佣人。

志乃雖然不能算是美女,但長得也不算難看,這也是麻香音選中她的理由。按摩女可以賺兩份錢,一份按摩的錢,一份賣身的錢。這樣,養女就成了搖錢樹。

麻香音的目的達到了。她把志乃培養成一個妖冶動人的女孩。志乃按照麻香音的旨意行動,終於有一天,志乃向麻香音報告說,客人握住了她的手。麻香音指示志乃,可以從對她感興趣的客人裡邊選擇有錢的,給予特殊服務。目前,志乃給三個有錢的老爺提供特殊服務。

銀一也經常帶著志乃,雇車出門去賺錢。但是他沒有僱傭專職車夫,因為那樣得支付月工資。銀一帶著志乃出門的時候,總是臨時僱用附近一個叫太七的樣夫。用完車,給太七做一次按摩,用按摩費抵消車費。

銀一去他包養的小妾那裡的時候,也雇太七的馬車。車費也總是想辦法轉嫁到來相模按摩店按摩的客人身上。

弁內像一匹野馬,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以邊給仁助按摩,一邊自顧自地說下去。

「不是說師傅的壞話,像師傅兩口子那麼吝嗇的人啊,世上少有。人世間的按摩女跟妓女一樣,我們相模按摩店的志乃也是。表面上是老闆的養女,實際上只不過是一個賺錢的工具。但是我們這個按摩店的志乃是作為繼承遺產的女兒認領的養女,跟一般的養女不一樣啊。讓這樣一個養女賣身給三個男人,甚至在跟她商量,要讓她賣身給七個乃至十五個男人。麻香音簡直就是個魔鬼,兩隻手就跟耙子似的,就知道往自己口袋裡摟錢。還不止兩手,連兩腳都用上了,四隻耙子!」

聽了這些話,仁助的眼睛裡閌出慾念之光。弁內是盲人,當然看不見,只知道一個勁地野馬似的喘著粗氣繼續往下說。他的鼻子和嘴巴有明確的分工,鼻子喘氣,嘴巴說話,兩不耽誤,就好像在哪裡經過特別訓練一般。

「師傅有錢養小妾,跟小妾在一起吃香的喝辣的,當然也跟麻香音一起吃好的。可是我們這些徒弟呢,連普通的蓋飯都吃不飽。按摩是力氣活兒,吃不飽幹不了,只好自己跑到外邊去買吃的。可是,麻香音那個魔鬼婆娘,連一分錢都不肯借給我。」

「她要攢私房錢吧?」仁助問。

「何止私房錢!我們相模按摩店開張以後,賺的錢麻香音跟我師傅銀一平分。麻香音入股的時候雖然拿出來一些錢,但賺到手的錢早就是本錢的好幾百倍了。儘管如此,麻香音張口閉口地說,我們應該報答她的恩情,動不動就擺架子。」

這時候,附近忽然響起火災警鐘的聲音,是緊急火警時才敲打的警鐘。

「聽起來很近啊。」仁助說。

在按摩店裡都聽得見鄰居開窗戶和喊叫的聲音,可弁內還是不著急不著慌地繼續給仁助按摩。

「聽起來很近。你們按摩店離這兒很遠嗎?」仁助問。

「不遠。」弁內回答說。

「你倒是挺沉得住氣的。」

「我是個瞎子,沉不住氣又能怎麼樣?」

「這倒也是。不過,附近著火了,你心裡也不著急嗎?」

「反正我也沒什麼值錢東西,燒了就燒了吧。我倒是想成為一個一聽見著火就擔驚受怕的人,可惜成不了啊。」

這時候,這家商人旅館的女佣人跑進來對弁內說:「弁內!著火的地方離你們相模按摩店撮近!」

「是嗎?那樣的話我得先在這兒喝杯茶再回去,不然撞在看熱鬧的人身上就麻煩了。」

「我替你看看去。」仁助站起來,向商人旅館石田屋的女佣人打聽了一下相模按摩店的具體位置,就出去看熱鬧去了。

※  ※  ※

那天晚上幸虧沒有風,大火燒了三四家就被撲滅了。相模按摩店跟失火的地方隔著一條街,沒受損失。

弁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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