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閃電下

有一種人特別怕打雷。當然啦,一般人都怕打雷。我這裡指的是那種特別怕打雷的人。在我認識的人裡邊,就有一個特別怕打雷的人。因為畏懼打雷,他特意搬到偏遠的伊東地區擊住。伊東地區每年只能聽到四五次遠方傳來的雷聲。他說,住在伊東地區,上班單程就要三個小時,非常不便,但是跑路可以換來平靜的生活,不用擔心被雷聲嚇得魂飛魄散。

聽了他的話,我才意識到東京是個經常打雷的地方。住在矢口地區的人們都說,矢口地區的落雷,經常發生在武藏新田的新田神社。人們這樣說,也許是認為打雷就是某位神仙在臨終前表現出來的悲哀和煩躁。事實上,新田神社的樹林里常常有落雷。戰爭年代新田神杜的樹林被燒光了,雷公大概都不知道在哪兒落腳了吧。矢口地區的落雷,主要是在大山那個方向形成的雷雲,從橫濱上空過來以後落下來的。在同一個地方住上五六年,一般都會了解雷雲是從哪邊過來的這樣一個簡單的事實。

搬到伊東地區住的怕打雷的那位先生不是一般的怕打雷,為了躲避落雷,他竟然自己繪製了一張東京的雷區分布圖帶在身上。襲擊東京的雷雲在什麼地方形成、從什麼方向過來以及行進路線,他都逐一做了調查。在不同地區形成的雷雲一般都向固定的方向移動,雖然也有例外,但移動路線是有一定規律的。他花了二十年時間進行調查,繪製了一張一目了然的雷電發生圖。比如說二十年來在同一地點形成的雷雲,移動路線相同三百次以上的地區塗紅色,相同一百次以上的地區塗橙色,相同五十次以上的地區塗黃色,相同十次以上的地區塗淺綠色。在這個地圖上,可以看到有些狹窄的地區從來沒有雷雲經過。那些地方可以成為避雷區,怕打雷的人可以到避雷區躲避。

當然,繪製如此完備的地圖,光靠他一個人的力量是不夠的。那麼,這樣的地圖是怎麼繪製出來的呢?原來,每個地區都有特別怕打雷的代表人物,打雷的時候,他們冒著昏死過去的危險,拿著筆記本和鉛筆拚命記下雷雲的移動路線,第二天再去調查落雷的具體地址,然後跟各地區的代表人物交換信息。他們之間雖然沒有什麼深交,但聯繫非常及時,這都是為了摸清雷雲移動的規律。一種類似神話傳說的執拗的信念與共鳴,把他們聯繫到了一起。在他們之中,如果是有錢人的話,可以到避雷區的旅館暫避一時。當他們意識到雷電就要到來的時候,立刻坐電車或計程車到位於避雷區的旅館去。這時候,在同一旅館,常常有五六個代表人物相聚,一個個慌慌張張、面如土色。雷電過去之後,也不歡呼雀躍,而是就地悄然解散,各回各家。他們去避難區旅館的順序也很有規律,第一個到的總是第一個到,第二個到的總是第二個到,第三個到的總是第三個到。也就是說,同為怕打雷的代表人物,有的提前一小時就能意識到雷電要來,有的提前四十分鐘或者三十分鐘才能意識到雷電到來,大家的敏感度是不一樣的。儘管如此,這些代表人物的敏感度也比氣象台準確得多。

下面說說八月十八號那天晚上發生的一件事。那時候,盂蘭盆節※剛過,東京的雷電雖然跟幽靈似的飄忽不定,但主要是發生在黃昏時分,而且特別兇猛。當然這只是一位怕打雷的代表人物的一家之言。(※在日本,盂蘭盆節為陽曆八月十五日左右,是日豐民間最大的傳統節日。在中國,每年農曆七月十五日為盂蘭盆節,又稱中元節,有些地方俗稱鬼節。盂蘭盆法會在中國還在舉辦,但民間的盂蘭盆活動已蕩然無存,中國人大多已經不知盂蘭盆為何物,談及盂蘭盆節,第一反應是日本的節日,實際上這是很大的誤解。)

話說那天晚上,雷電或許會在晚上快九點的時候突然到來,也或許會是八點半左右。由於本人不是什麼怕打雷的代表人物,沒有那麼敏感,開始打雷的時間說不了那麼準確。

到底是快九點,還是八點半左右?這是以後的問題,暫且按下不表。總之,事情發生在位於本鄉駒込的一個叫母里大學的官員的宅邸。宅邸附近寺廟很多,八百屋阿七※廟也在這一帶。母里大學的宅邸雖然沒有緊接著墓地,但後邊不遠的地方有一片墓地。(※日語「八百屋」的意思是蔬菜商店。蔬菜商店老闆的女兒阿七確有其人,她在避火難時邂逅武士公子古三郎並愛上了他。為了和他再續前緣,甚至不惜縱火。結果不但未能再見情郎,反而當場被捕,後處火刑。)

老爺母里大學任職的地方相當於現在的農林部,是個不小的官員,今年四十七歲,上個月的月底奉命去北海道視察工作,本月二十號以後才回來。三十四歲的夫人安野帶著十五歲的多津子、十二歲的秀夫、七歲的大三這三個孩子回老爺的故鄉九州給祖先掃墓,隨夫人與三個孩子前往九州的是六十二歲的管家令村左傳及其五十五歲的妻子瓶女,還有二十二歲的女佣人初惠、十七歲的女佣人佐和子。一行人預計明天(十九日)或後天(二十日)回來。

留在家裡的是母里大學的長子——二十三歲的大學生母里由也,十八歲的女佣人三枝子,同樣十八歲的女佣人阿苑,還有三十八歲的馬夫當吉和他的三十六歲的妻子洛女。主僕合計五人。在這五個人裡邊,雖然沒有所謂的怕打雷的代表人物,但是四十傭人裡邊就有三個怕打雷怕得要命。所以,夫人去九州之前,曾半開玩笑地對三枝子說:「這麼多人看家我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只是打雷的時候我有些放心不下。那三個都是一打雷就犯病的傢伙,打雷的時候,三枝子可要好好看家喲!」

馬夫當吉夫婦和女佣人阿苑都是一打雷就犯病的人。這幾個人,每逢打雷都要掛上蚊帳、捂上被子,主人叫他們也好、喊他們也好,打他們也好,照樣捂著被子一動不動,捂得通身大汗也不肯露頭,直到雷聲停止。夫人說他們犯病,並非誇張之詞。

把管家夫婦隨便留下一個,夫人也不至於擔心家裡的事情。但是,盂蘭盆節掃墓,那可是莊重而嚴肅的儀式,身邊沒有這對深知主人心境的夫妻可不行。而且馬夫當吉夫婦除了打雷的時候以外,總是兢兢業業,是非常可靠的可以信賴的傭人,所以夫人並沒有特別的不放心,帶著三個孩子和四個傭人走了。

宅邸里的馬棚旁邊就是馬夫當吉夫婦的小屋。老爺和夫人都不在時,當吉的妻子洛女便住進正房那邊的女佣人住的房間。

十八號那天晚上,當吉在女佣人的房間里跟妻子和另外兩個女佣人一起吃完晚飯回到自己的小屋以後,忽然看見閃電並聽到了遠方的雷聲,就趕緊愁眉不展地跑回女佣人的房間里來了。他不敢一個人待在自己的小屋裡。

雷聲緊跟著閃電過來了,三個一打雷就犯病的人也不分男女了,擠在一個蚊帳里,蓋上好幾層被子,就像害怕毒蛇魔魚襲擊的海貝緊緊閉上了貝殼似的,堅決不讓閃電照進來,把耳朵以聽到的雷聲減小到最低程度。

那天晚上是雷電交加,風雨大作。三枝子趕緊去各個房間關窗戶。大學生由也正在放暑假,因為父母不在,連日去外邊玩兒,總是很晚才回家。父母在的時候,晚上十一點回家的日子都很少,現在幾乎每天都得十二點以後。

三枝子把各個房間的窗戶和門都關好,大門關上以後沒插門閂,以方便由也回家。這些事情做完以後,她又回到房間里去,給他鋪好床,又把打火石放在桌子上的燭台旁邊,好讓由也回到房間以後一點兒都不費事地點燃蠟燭。最後又給他灌了一茶壺涼白開放在床頭柜上,還在茶壺邊上放了一個杯子。

這些活計都是當吉和他的妻子洛女吩咐的。本來給由也鋪床是洛女的事,因為母里大學這個家族仍具武士風範,從來不讓年輕的女佣人給由也鋪床疊被,今天晚上因為有雷電,三枝子就替洛女做了。

躲在被子底下的當吉和洛女知道三技子替他們做了這些事情,也知道由也還沒回來。

雷聲越來越大,霹靂一個接著一個,幾乎撕裂大地。大概就在這時,由也回來了。因為阿苑聽見三枝子「哎」了一聲。

阿苑問道:「怎麼了?」在這三個人里,阿苑怕打雷的毛病是最輕的,她多少還保持著清醒的頭腦。

「少爺好像回來了,在那邊拍手呢。」三枝子說完就走了。

由於暴雨擊打窗戶的聲音太大,加上捂著好幾層被子,當吉夫婦和阿苑都沒聽見拍手的聲音,但是三枝子說所見了,然後就離開了房間,由也的房間離女佣人們住的房間很遠,應該不是在他的房間里拍手,而是特意走到離女佣人們住的房間比較近的地方拍手。大門離這邊也比較遠,三枝子一定沒有聽見由也開大門,否則她一定會迎出去的。

那天晚上又打雷又下雨的折騰了很久。由也回來的時間大約是九點半到十點之間,那個時候正是雷雨最大的時候。雷公那天晚上好像對母里大學的宅邸情有獨鍾,在它的前後左右不停地炸響,大雷雨一直持續到十一點多。十一點半左右,雷聲雖然漸新遠去,但直到十二點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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