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小偷一家

天朝版 轉自 Lafrente(makeinu.weclub.info)

淺蟲家的寡婦杉子是個熱心腸的人。她的兒媳婦咲子嫁過來的時候,娘家沒陪送嫁妝,一年四季的和服都是寡婦給她置辦的。寡婦沒有熱情的笑臉,說話也不太和氣,她的熱心腸都體現在行動上。而咲子卻覺得寡婦婆婆很難接近。這也難怪,寡婦表情威嚴,是個精明而可怕的女人。咲子想跟婆婆把關係搞得更融洽些,甚至想跟婆婆撒撒嬌什麼的,都只能是想想罷了。

當咲子知道寡婦有在商店裡偷東西的毛病,而且那毛病是還一種病態的時候,愣住了。病態這東西很奇妙。寡婦以前是大富豪的夫人,威風凜凜且非常精明。如此有頭有臉的人竟去當小偷,這太讓人意外了。寡婦很富裕,錢多到腐爛發霉,而且家裡保險柜的鑰匙就在她手上,想花多少花多少。她怎麼會去干那種下賤事呢?

三井和服店、金銀首飾店、茶具店,都是寡婦常去的地方。那時候的商店跟現在不一樣。現在,商品都擺在商店裡。那時候呢,商品都放在後面的倉庫里,顧客要買什麼東西,店老闆要去倉庫里把顧客想要的東西一件件拿到顧客面前,打開給顧客看。拿出來的東西要是少了一件,眼前這位顧客肯定就是小偷,當場就可以把他抓起來。如果是常客當小偷,店老闆連名字都叫得上來。

但是,常客偷東西的時候,店老闆並不抓,而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連聲道謝。因為常客都是月底結帳,偷了多少就給他記上多少,店老闆絕對不會吃虧。說起來是偷,實際上跟買沒有任何區別。對店老闆來說,偷得越多越好。這樣的主顧,謝猶不及,哪裡還能抓呢?所以呀,只要淺蟲家的寡婦一進店門,店老闆就立刻把各種各樣的商品擺在她面前,讓她盡情地偷。

這種病態的小偷,家裡如果只有寡婦一個倒罷了,可怕的是這種病居然遺傳。咲子的丈夫正司的姐姐菊子,也是個跟她母親一樣的小偷。

菊子已經二十五歲了,還沒嫁人,是個性格古怪的姑娘。長得雖然非常漂亮,但個性太強,神色憂鬱,不愛說話,天底下好像沒有一個她看得上的男人。平時動作慌裡慌張,舉止粗獷豪放,做事馬馬虎虎。這種怪人偷起東西來更是大手大腳,從商店偷回來的東西,甚至讓人不敢相信是她獨自拿回來的。她的大衣里子上掛著好幾十條帶鉤子的繩子,偷到手的東西掛在鉤子上,可以掛好幾十件。堪稱神妙至極的技巧型小偷。雖然看上去粗枝大葉,但她確確實實遺傳了母親的那些精明。她默默無言地陰沉著臉進入一種精神恍惚的狀態的時候,也許就是又在琢磨偷東西的新方法呢。跟她母親比起來,她稱得上新一代膽大包天的、具有武士風度的、堂堂正正的小偷。

對這母女倆來說,偷和買其實是一樣的。不過,她們偷東西已經是一種病態了,不偷就心裡痒痒。東西偷到手以後,有一種繳獲了戰利品的快感。她們跟那些因窮迫而偷東西的人不同,她們並不缺東西,也不缺錢買,她們偷東西,追求的是一種病態的愉悅。

母女倆把正常買來的東西照常放進起居室的衣櫃,而偷來的東西則作為戰利品,悄悄藏到後邊的大倉庫,一有工夫就去倉庫欣賞堆積如山的戰利品,以得到精神上的滿足。那個放戰利品的大倉庫,除了她們母女倆以外,誰都進不去。那個大倉庫,跟這座豪宅最裡邊的淺蟲夫婦的起居室——如今寡婦一個人的起居室相連。要想進大倉庫,必須通過寡婦的起居室。可是起居室永遠鎖著,鑰匙在寡婦手上,別人背著寡婦進去是不可能的。女兒菊子倒可以自由出入母親的起居室,還可以跟母親一起自由出入大倉庫,這也許是因為母女倆關係特別好,而且都有相同的病態吧。

大富豪家的大倉庫,可以用壯麗寬廣來形容。據說是花田戶的一個名喚藏吉的有名建築師,窮九年時間才建成的國寶級大倉庫。在這個國寶級大倉庫里,戰利品是怎樣陳列著,誰都沒見過。但是,想像著氣質高雅的寡婦和粗獷豪放而容貌端麗的菊子悄悄走進倉庫,凝神靜氣地、忘我地欣賞自己的戰利品的情景,咲子除了感到恐怖以外,也不能說體會不到某種難以言傳的美感。

這真是個奇怪的家庭。不光偷東西這件事情使人覺得奇怪,其他許多方面也都讓人覺得奇怪。

就拿吃飯來說吧。寡婦和菊子呢,在寡婦的起居室里吃,伺候他們的傭人是一個叫蕗丫的小女孩。而咲子和她的丈夫正司呢,則是在他們自己的起居室里吃,伺候他們的傭人是一個叫竹丫的小女孩。正司的弟弟一也是個大學生,在他自己的起居室里吃,伺候他的傭人是一個叫花丫的小女孩。

這簡直就像住旅館呀。家裡明明有那麼一個大餐廳,但就是不用。當然這樣做也不是沒有原因。這家人的作息時間誰跟誰都不一樣,很難湊到一起吃飯。寡婦起床最晚,要上午九點多才能起來。咲子總是在寡婦洗完臉化完妝的時候,在起居室外邊過道的地板上跪下,恭恭敬敬地請安:

「母親,早上好!姐姐,早上好!」

絕大多數時候,一天都只見這樣一面。如果有事找咲子時,寡婦一般會派傭人過來叫她。寡婦偶爾也親自過來,但菊子從未往咲子這邊來過。這倒不是因倆人關係不好。菊子並不討厭來自小戶人家的咲子,也不是看不起她。咲子對此心存感激,卻又總覺得自己跟婆婆和大姑子不像是一家人。

咲子跟正司是自由戀愛結婚的。這在明治時代可是新鮮事,而且咲子只不過是一個小餐館的老闆的女兒,店裡人手不夠,咲子每天都得給客人添酒上菜、刷盤子洗碗。

咲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跟當時還在上大學的正司一起墜入愛河的。當她知道正司是大富豪的兒子以後,認為倆人的家庭懸殊太大,將來肯定結不了婚,首先正司的母親和家裡人就不會同意。這在當時是很容易理解的。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正司的母親沒有反對。於是,正司大學一畢業就跟咲子結婚了。結婚的時候正司二十二歲,咲子十八歲。咲子成為淺蟲家的少夫人是去年的事情。來淺蟲家一年了,婆家的秘密知道了不少。原來,寡婦杉子不反對正司跟咲子的婚姻是有原因的。淺蟲家的人有麻風病,那個時候叫癩病。有這種病的人是找不到門當戶對的兒媳婦的。比起癩病來,偷東西的病態根本就算不了什麼。

咲子很討厭還在上大學的小叔子一也。一也非常聰明,這是很自然的事情,畢竟他有那麼聰明的母親和姐姐呀。奇怪的是這家裡只有正司不聰明。雖然在世人的眼裡說不上笨,但在家裡就明顯是個傻瓜了。一也從來就把哥哥當傻瓜對待,捎帶著把咲子也當成傻瓜。他見到咲子的時候,嘴角總是浮現出一種諷刺的淺笑,瞥她一眼之後,便立刻把臉扭到一邊。這種態度比直接說諷刺的話,更要讓人難以忍受,所以咲子特別憤怒。

一也把淺蟲家的人有癩病的事,毫不忌諱地說給咲子聽,就好像他不是這個家裡的成員,這跟他完全沒有關係似的。

寡婦的亡夫淺蟲權六,對外宣稱是病死的,其實是自殺的。自殺的經過很嚇人。他知道自己得了癩病,而且感覺有發病徵兆的時候,就到處打聽癩病是怎麼回事。他做夢都沒想到自己竟得了這種病,結果發瘋發狂,乃至自殺。自殺的樣子非常悲慘。他先用刀把感覺要長癩的地方的肉剜下來,再把臉上的皮剝下來,最後剖腹自殺。

咲子沒有馬上相信一也的話,但也沒去問丈夫。證實一也的話,反而是件可怕的事情。她已經感覺到這個家有些奇怪了。

咲子經常看見一個男人大搖大擺地頻繁出入淺蟲家。這個人好像跟淺蟲家走得很近,一副自以為了不起的樣子。淺蟲家的人對他又敬又怕。開始咲子還以為他是親戚里一個特別能服眾的長輩,沒想到有一次正司生病,這個人竟穿著白大褂,提著藥箱過來了。原來他叫花田,是個醫生,開著一家診所,根本就不是淺蟲家的親戚。

花田一來,就鑽到寡婦的起居室里喝酒,每次都喝得滿臉通紅才回去。寡婦好像在他手裡有什麼短處。後來一也跟咲子一說,咲子才恍然大悟。原來淺蟲權六知道自己得了癩病,發瘋自殺的事,外人只有花田知道。作為醫生,他給權六開了一張病死的假證明書,淺蟲家的家醜這才沒有外揚。其實咲子在一也說這些話之前,也想到這一點了。

咲子的丈夫正司是淺蟲家的次子。菊子上邊還有一個叫博司的長子,今年二十七歲。不過,長子博司現在不在日本國內。父親死後還不滿百日,他就跑到外國去了,五年了,一次都沒回來過。聽說已經在外國結婚,沒有重履日本的意思了。寡婦和菊子說,不回來就不回來吧,就當他死了。這個家怎麼回事?怎麼這樣沒人情味兒啊?咲子剛知道家裡還有一個哥哥的時候,真不敢相信,覺得這是一個謎。不過仔細一想,又明白了。博司不回日本的原因,說不定就是得了癩病。

常到淺蟲家來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