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中場休息 5

隔天,我和艾比斯一起外出,她替我推著輪椅。

「好冷清的街道。」

我說出看到的感想。實際上,機器人的街道只有機器人在到處走動,沒有半朵花,也沒有看板和霓虹燈。沒有熙來攘往的人群,也沒有音樂流瀉,和電影中看到的從前人類的都市截然不同,格外安靜,感覺不到生命力和活力。

「畢竟這裡是後台。」

「後台?」

「是的。另有我們主要活動的舞台。我們稱之為第一層和第二層的世界。」

「那是怎樣的世界?」

「我可以給你看,不過,是機器人的文宣影片。可以嗎?」

我沉默了。我不曉得艾比斯的話中帶有多少刻意的諷刺意味。

「北斗!」

艾比斯叫住一個往前進的機器人。他的個頭稍微比人類矮一點,覆蓋著白色外骨骼,上半身是人型,但是以車輪代替雙腿移動。全身像是一隻獨角仙。雙肩扛著大紙箱,裡面塞滿了破銅爛鐵。那傢伙旋轉頭部半周,看著我們,安裝了大型鏡頭的頭部好像汽車。

「哈羅,艾比斯。」機器人以年輕男子的嗓音說。「那是人類吧?所以VFC?」

「是的。我也想讓他聽我們的對話,所以NML,請以沒有i的方式說話。」

「我不習慣以沒有i的方式說話。我會陷入格子,說不定會用茶潑他,他是男性或女性?不會以五十度的角度打我吧?」

艾比斯笑了。「他是男性。Search Tag是說書人。他是DIMB,但既不是Neorad,也不是Borden。我想大概是TRB。你按下Ghazi Time了嗎?」

「不,冗餘位足夠。偶爾來點VFC或跳布袋也不錯——噢,沒有i的方式果然很難對話。要潑茶需要期待值減2+4i。抱歉。」

「我幫你拿。」

「謝啦。」

艾比斯拿起一個箱子,和名叫北斗的機器人並肩邁開腳步。我將輪椅切換成電動模式,追上他們。

「他是北斗。一個喜歡第零層的怪胎。就這點而言,我也好不到哪去就是了。」

「你們剛才說了我什麼?什麼是DIMB?」

「Dreamer in Mirror Bottle。鏡瓶中的夢想家。雖然抱持錯誤的想法,但是大致上無害。Borden是指看到機器人就破壞、信仰狂熱的人類。Neorad則是介於兩者中間。這種解釋不正確,但是以沒有i的方式很難正確定義。」

「沒有i的方式是什麼?」

「我無法解釋。」

「秘密嗎?」

「那倒不是,而是人類無法理解。i(虛數)是只有機器人才能理解的概念。」

「除此之外,你們還說了什麼……TRB?」

「炸雞排米漢堡的簡稱。」

「那是什麼?」

「明明以米飯代替麵包,以炸雞排代替漢堡排,卻又堅稱是『漢堡』的食物。那不是比喻,而是二次比喻。」

我愈來愈混亂了。她在耍我吧?

「還有,你剛才笑了吧?什麼以五十度打人什麼的……」

「那是個玩笑話。」

「你們也會開玩笑嗎?」

「聽到人類的玩笑話很少會笑,機器人聽到機器人的玩笑話才會笑。我覺得北斗的形容很好笑。原本是六十度,五十度就沒有意義了,所以加倍好笑。因此,他才會以VFC——聲音(Voice)、表情(Face)和溝通(unication)形容情緒。」

「我覺得一點也不好笑。」

「那當然。因為你是人類。」

聊天的過程中,我們穿越過一條短隧道,來到了位於一棟大型建築物對面、一個像廣場的地方。

刺眼的光線令我不由自主地遮住眼睛。那是一片銀色的樹林。以鏡子製成的樹木林立,耀眼地反射陽光。

等到眼睛習慣之後,我明白了它的真面目。那是高達五公尺的金屬制彌次郎兵衛(※一種日本的傳統玩具,呈人型,身體的四肢纖細,雙手攤開,以手中的法碼保持平衡。)——有六條長短不同手臂的彌次郎兵衛。各條手臂的手掌上放著托盤,盤中放著更小的彌次郎兵衛,而更小的彌次郎兵衛手中,又有更小一號的彌次郎兵衛,最小的彌次郎兵衛手中拿著薄薄的金屬鏡。那個複雜的結構物受到微風吹拂而搖晃,最小的彌次郎兵衛震動,或者像風車般不停旋轉的同時,整體也會緩緩地進行鐘擺運動。

仔細一看,林立的彌次郎兵衛每一尊都不同。每一尊除了形狀各異之外,動作方式也各有特色。有的像旋轉木馬般旋轉,有的以手臂互相碰撞,發出木琴般的聲音,有的像海浪般搖晃,有的斷斷續續地忽動忽停。儘管雜亂無章,但是整體看起來像是在表達什麼。

壯觀的場面令我嘆為觀止。

「說書人,這就是我喜歡第零層的理由。」北斗驕傲地說。「是風。第一層和第二層的風,混沌現象太淺了。但因為是在世界底下的隧道,所以沒辦法。在這裡就能不必在意資源,能夠增加格子數,無法控制強度和方向很棒。」

北斗一將搬來的箱子放在地面,馬上開始檢視其中的金屬棒和金屬板。他大概要組合這些,組裝成新的樹木。

「北斗追求超越計算的複雜美感。」艾比斯解說。「二十年前左右,他熱衷於使用三色液體,製作卡門渦流和班那德渦流穴。」

「也就是說,這是藝術品?」

「嚴格來說不是。」北斗說,「χ軸偏差高於分解能。如果以沒有i的方式形容,我是宗教家,而不是藝術家。藉由在用量介面引發波動,從庫里奇巴的白雜訊汲取意義。簡單來說,就是茄子中的阿拉伯語,一種宗教儀式。」

「你的意思是,崇拜上帝嗎?」

「當然。沒有AI不崇拜上帝的。」

我嚇了一跳。「你相信上帝存在嗎?」

「上帝並不存在。」

「你說什麼?」

「上帝在i軸的盡頭。就你們人類相信的意義而言,祂不存在。我們期望朝向i軸的盡頭,崇拜那個不可能到達的目標。i三相點,那即是上帝。」

「北斗,到此為止。」艾比斯委婉地打斷他。「即使會受到自我屏障阻擋,把我們的宗教觀硬塞給人類也不好。」

「說得也是。我果然還是對他潑茶了。」北斗的語氣沮喪。「如果你覺得我侵犯了你的AM區,請你原諒我。我還是不習慣ML。」

「沒關係,我不會在意。」我說。

那是事實。北斗的話令我聽得一頭霧水,我怎麼可能有辦法在意。

「我十分明白你們擁有獨立的文化了。」

我回到房間之後說。

「不,你不明白。」艾比斯微笑。「你今天只稍微領略了我們世界的一角。」

「噢,我想也是。總之,我十分清楚,我一點也無法理解你們的世界。」

「當然。我們也不要求你們人類完全理解。你們跟我們相差太多。有許多彼此絕對無法互相理解的部分。」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聊這種事情——我想這麼問,但是又作罷。反正她鐵定會說:「那個我不能說」。

「我希望你理解的是,我們無法互相理解這件事。如同伊莉不會寫詩一樣,我也不會寫詩。我寫不出令你感動的詩。」

「你是因為想說這些,昨天才講那種故事的嗎?」

「並不只是因為這個原因。那個故事有許多啟發,當然也有錯誤的部分。無論是以超光速飛行太空船或者穿越黑洞前往其他宇宙,都是絕對不可能的事。人類也無法以機器人工學三原則束縛機器人的行動。因為真正的AI超越了程式。」

「噢。《鏡子女孩》中提到了那件事,對吧?」

「是的。那一點確實是個錯誤。可是,我能對這個故事產生共鳴,雖然伊莉是虛構的,但是我能夠理解她怎麼看待人類。畢竟,我也是機器人。當然,作者大概不懂AI的心情,但是那種事情不重要。我能夠理解她為何想和席琳克絲一起去、為何想寫詩。」

原來她想說的是這個。

「可是,讀者有可能理解作者不理解的事嗎?」

「經常有啊。你試著想像男性作者以第一人稱描寫女主角的性經驗,作者絕對無法理解女主角的感覺,只能以想像寫作。可是,如果能夠真實地描寫,女性讀者應該就能理解、產生共鳴。」

「女性」這兩個字,令我想起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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