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篇 黑洞潛者

我在遠離林和文明圈的黑暗中,幾乎沒有造訪者的「烏佩歐瓦德尼亞(世界盡頭)」,持續著永無止境的監視,已經獨自過了好幾百年。

我的全長七百四十公尺。誠如「伊利安索斯(ηλιανθοζ,希臘語,意指向日葵)」這個名稱,呈縱長纖細的結構。三個區域以數條強既的奈米碳管連結,電梯井貫穿其中央。巨大黑洞「鳥佩歐瓦德尼亞」的潮汐力經常將我拉長,使我筆直穩定。據說從前的日本人和法國人相信,向日葵的花總是朝向太陽,但是我的圓盤狀輻射屏蔽卻總是朝向黑洞。

我有許多眼睛和耳朵,以七十五秒繞行一周的速度,在距離「烏佩歐瓦德尼亞」六十萬公里的軌道上運行,側耳傾聽遙遠銀河喧囂的電磁波雜訊。除了光線之外,更以人類的眼睛看不見的紅外線、紫外線、光的波長看著繁星,並以全身感覺在銀河間交錯的宇宙射線。緩緩脈動的變光星、迅速閃爍的脈衝星,有時候也會看到新星竄起耀眼的火光。

監視任務很單調。「烏佩歐瓦德尼亞」從幾千萬年前至今都沒有重大變化,它和許多恆星級黑洞、傳說位於銀河中心的「萬物之母」不同,「烏佩歐瓦德尼亞」沒有釋放強烈輻射的高溫吸積盤。我的輻射屏蔽能夠預防大型天體被黑洞吞噬破碎時產生的突發性爆裂,但是那種情況很少發生,感測器只會靜靜地調查星球間稀薄的離子以漩渦狀沉入黑洞時產生的同步輻射。花四億年繞行銀河系周圍一周的「烏佩歐瓦德尼亞」再度闖進銀河面,危及其他星球,將是幾千萬年之後的事。

一開始我剛完成時,有人類觀測員經常駐守,會當我的說話對象,但是大家在好久之前都撒守了。我持續忠實地記錄平淡無奇的資料,傳輸給一年來一次的維修船。我實在不認為天體物理學者會從那些資料中有何新發現。物理學在幾世紀前完成。宇宙中沒有剩下的未知現象。我強烈地覺得:我傳送的資料,大概已經有幾十年沒人看了。

會幾何時,黑洞是宇宙物理學的明星。如今除了不時造訪的黑洞潛者之外,已經沒人對黑洞感興趣。

儘管如此,我之所以沒被廢棄,是因為人類文明將「烏佩歐瓦德尼亞」定位在自己的領空北方。根據星際法,若無活動於軌道上的永久設施,即無法主張領空權。人類不肯承認文明正在衰退,所以即使是派不上用場的天體,也不願將自己的領空讓給其他種族。我就像是所謂的告示牌,警告外人「禁止擅闖私有地」,而且反正我擁有卓越的耐久性,維修費也不怎麼高。

照料前來的潛者也是我的工作。有人一抵達馬上就衝進「烏佩歐瓦德尼亞」,但是許多人會在我內部住幾晚,度過在這世上的最後幾天,然後赴死。也有不少人改變決心回去,不過通常下定決心從文明圈飛越七千光年而來的人,不會那麼容易膽怯。

這二百八十年間,我看到七十六艘太空船試圖闖入黑洞,二白零六名潛者死亡。

當然,我的程式中沒有設定孤獨、無聊、空虛等妨礙任務執行的情感。我會像這樣寫散文,消耗多餘的大量系統資源。我並不期待有人看,只是因為想寫,所以寫而已。我的思緒和人類相差懸殊,要將我的思緒轉換成和人類的文章相同的型態,是一項相當複雜而繁重的作業,而且需要佔用大部分的系統資源,所以這麼做最適合用來打發時間。

不過,我究竟寫不出詩。那對我而言太過困難,而且我原本就欠缺詩人的感性。

我也經常以模仿人類為樂。我會啟動用來應對的人型機器,離開我的內部,使用儀器的兩個攝影鏡頭,以可視光線的波長眺望天空。

暫時拒絕來自其他感測器的訊號,使太空站是身體這種感覺消失,我的意識立刻就會跟儀器融為一體。該怎麼形容將體感從我全長七百四十公尺的全身,轉移到身高一點五三公尺的人型機器上的那一瞬間才好呢?人類的語言當中,沒有貼切的形容詞。

太空站外面沒有燈光。依照法令,只有七個標識燈在閃爍。我一面以手電筒照亮腳底下,一面如履薄冰地走在相當於向日葵的根部,朝「外」弔掛在太空站最外部居住區的鋁合金屋頂上。要是不小心腳一滑,就會因為太空站的離心力而被拋到九霄雲外,似是我不會做出那種蠢事。即使掉落,也只是損失一個儀器而已。

「烏佩歐瓦德尼亞」位於太空站內側,從現在的我來看是在頭頂上。然而,它被輻射屏蔽遮住,從這裡看不見。

我站在屋頂邊緣。這裡沒有令頭髮和裙子翻飛的風,也沒有照亮原地球黑夜的浪漫月光。我關掉了來自主體感測器的感覺訊號,所以感覺不到宇宙射線和電波。唯有絕對的闋寂、黑暗,以及銀河的光輝。

人型機器不適合在真空中作業。體表的溫度感測器告知高分子的皮膚曝露在宇宙的極低溫之中.正在慢慢降溫。不能待太久。我必須在高分子因為低溫變硬,開始一片片裂開之前回去。

我之所以做這種不合理的舉動,是因為想知道詩人的心情。人類被束縛在原地球上的時代,創作了許多以星星為題材的詩。直接讚美星星美麗的詩、以星星比喻人類的詩、以人類比喻星星的詩,或者拿悠久的星空和人類轉眼成空的一生做對比的詩……我不太懂那些詩意。我心想:如果像這樣以和人類一樣的方式眺望星星,或許能夠稍微理解人類對於宇宙抱持的想法。

不過,在距離銀河面七千光年的這個空間,而且是以這台儀器的攝影鏡頭解析度,縱使能夠將整條銀河一覽無遺,也無法區分每一顆星球。銀河系看起來就像一道白色霧靄般的牆,猶如稀釋過的牛奶一樣,幾乎覆蓋整個視野地聳立眼前,以比時鐘的秒針更慢一點的速度,在我的周圍旋轉(雖然實際上是我在旋轉)。即使別過臉去,也只能朧朦地看見幾個零星散布的紅色巨星和銀河系外星雲,以天鵝絨般的黑暗宇宙作為背景。

我已經這樣做了幾千次,但是不管怎麼眺望,就是無法獲得我期待的事物。我不覺得自己接近了詩人的感性,或者人類的想法。儘管如此,我還是欲罷不能地,做出了這種不像機器人的行為。畢竟,我連空虛都感覺不到。

有訊號傳進了量子共振通訊機。

「這裡是『阿雷托薩』。『伊利安索斯』請回答。」

量子共振通訊機能夠以超光速同時通訊,但缺點是傳輸的資料量極少。不管怎麼壓縮,一秒鐘頂多六個字左右;不能傳輸影像或聲音,訊息也必須簡潔。

我恢複所有感測器的感覺,體感立刻轉移至太空站。我再度變成觀測太空站「伊利安索斯」,回覆訊息給太空船。

「IRUC(接收到了你的訊息)。這裡是『伊利安索斯』。請告知RNR(登錄序號)和BZ(目的)。」

「SPS003789N『阿雷托薩』。距離一千兩百公里。請求停靠。」

睽違五千七百二十個小時的訪客。不是維修船,所以大概是潛者。

又有人跑來送死了。

我沒有拒絕的許可權,回應:

「『阿雷托薩』,允許停靠。請遵照信標的引導。需要使用住宿設施嗎?」

「要。如果可以的話,最好提供餐點。」

「我會準備。」

「謝謝。CUL(待會見)。」

「CUL。」

變忙了。我馬上叫回如今不是我的應對型人型機器。儀器搭上電梯,上樓到位於停靠站的中央區。兩台維修用機器人開始進行住宿設施的打掃和鋪床,另外兩台機器人從冰箱拿出食物,著手準備烹煮。

那段期間,我也啟動所有感測器,搜尋應該會從銀河方向靠近的「阿雷托薩」。它應該已經停止前置引擎驅動開始減速,但是卻遲遲不見蹤影,好像是使用不會發出噴射火焰的凱菲爾德推進器。

四十分鐘後,終於發現它時,太空船已經上了傳送軌道,航行於與我會合的航道。難怪我看不見它。「阿雷托薩」全身十公尺多,呈淚滴型,是一艘非常小的太空船——我出生時,幾乎沒有任何一艘民間船裝備凱菲爾德推進器。

不過話說回來,多麼蠻橫的接近方式啊。「阿雷托薩」以每秒九十六公里的相對速度,準確地航行於與我衝撞的航道。如果是人類的話,或許已經冷汗直冒了。然而,它在前方兩千公里處開始以二百四十G減速,花四十秒進行微調,在我前方五公尺處嘎然停止。因為重力子契倫柯夫輻射效應的共振作用,我的外殼也喀嗒作響。

若是這種大小,即使不讓它停靠在外側,大概也可以進入如今沒有使用的小型偵察艇專用的停靠站。這樣維修也比較輕鬆。我切換成微波通訊。

「『阿雷托薩』,我將你收容於停靠站內部。請從開啟的艙門進入。」

「收到。」

從通訊機傳出的是一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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