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中場休息 1

我被留置在位於和新宿有一小段距離的某棟建築物內。人型機器人將我綁在擔架上,以沒有機長的直升機載途。

我一面受到劇痛折磨,一面感到害怕。接下來會怎麼樣呢?殖民地的大人每晚恐嚇我被機器人抓住的人類會有什麼悲慘下場。像是活生生被剝皮、以酸性液體溶解身體、被改造成機器身體、切開頭顱電擊大腦、被洗腦……我是被嚇大的。

小時候的我照單全收,然而到了十幾歲,批判精神頓時萌生。事實上,在殖民地的大人當中,沒有人親眼看過人類被機器人嚴刑拷打的現場。話說回來,看到那幕景象的人也不可能生還。

而且在我跑遞各處殖民地的過程中,也知道有好幾人雖然被機器人囚禁,但還是平安無事獲得釋放。他們不願訴說自己的親身經歷,因為連他們也對於可恨的機器人救了自己感到困惑;如果對機器人發表善意的言論,難保不會被所有人排斥,所以只能含糊其詞地草草帶過。然而,好像沒有人被進行人體實驗或洗腦,姑且不論過去如何,起碼在現代,那種事情顯然只是單純的傳說罷了。

再說,如果機器人有意的話,人類應該老早就被逐出地球了。大概是因為人類的數量銳減,對於機器人而言早已不構成威脅,因此沒有必要殺害或控制人類。頂多是運送列車偶爾遭到人類襲擊,被搶走糧食或日常用品而已,但不會遭受莫大的損失,所以置之不理。

話雖如此,我心中的不安並沒有消失。那個少女身影的機器人顯然知道我是誰而追緝我。她究竟找我有什麼事?打算拿我怎麼辦?難不成是把我視為稀有的人類樣本而抓住我嗎……

我沒有被解剖。醫療型機器人在全白的房間內檢查我的腳(我第一次看到只有在小說中看過的斷層掃瞄CT機),給我看立體顯影照片,告訴我不是骨折,而是脫臼了;它把我的關節接回原位,在腳踝塗上黏稠的白色液體。液體發泡膨脹,從腳跟包覆到小腿,馬上凝固了,機器人在上面纏上繃帶固定,告訴我靜養幾天就能走路。雖然很不甘心,但是疼痛真的消退了不少。

一治療完畢,和人類長得一模一樣的護士機器人就以溫熱的布,仔細地替我全身擦拭髒兮兮的身體,幫我穿上觸感像紙一樣薄的內衣褲和睡衣,然後將我抬到另一個房間,讓我躺在床上,以鐵絲固定住腳。有生以來,我第一次躺在這麼乾淨柔軟的床上。牆上以風景畫點綴,桌上甚至放著插了假花的花瓶。機器人不可能需要這種房間,所以大概是替抓來的人類布置的。室溫也以機器調整控制,環境舒適。只是身體和精神都極不自由。因為打了石膏的緣故,無法自由起身,看來在腳痊癒之前,是沒辦法逃跑了。

窗外的天色已經全暗,我也心情黯淡地躺著。有人打開了門,那個紅頭髮的機器人走了進來。我嚇了一跳,但是無法起身,只能默默看著那傢伙以流暢的動作靠了過來,坐在床旁邊的透明立方體形凳子上。她的手上拿著我的背包。

「消痛了嗎?」

那傢伙一丟下我的背包,馬上像女人一樣蹺起腳,一隻手肘靠在膝上,身子稍微向前傾,十分感興趣地盯著我的臉直瞧。火焰狀的刺青不太適合那個天真無邪的表情,但她的瞳孔有如夏日晴空般清澈湛藍。

從這個距離,我能夠清楚看見她從套裝側面露出的腰部,以及從胸口露出的酥胸。我止不住心跳加速,卻努力告訴自己:那只是單純的橡膠或塑膠的機殼。但是那皮膚的質感和人類一模一樣,像到令人驚訝,難以擺脫錯覺。

除了感到困惑之外,更增添了疑問,我能夠理解護士機器人必須和人類長得一模一樣。但是,戰鬥型機器人為何必須和少女長得一模一樣?豐滿的胸部有何作用?

「你可以叫我艾比斯。」

機器人指著自己的脖子說。她的脖子上戴著塑膠制的粗項圈,上頭刻著「IBIS」。和她對打時渾然忘我,沒有注意到原來套裝的側面也有一樣的字。

「你不必防備我。」

那傢伙臉上流露令人驚訝的自然笑容——自然過頭反而更顯得不自然——以怡然自得的語氣說。

「我沒有要傷害你的意思。」

我別過發燙的臉,面帶愁容地注視石膏。

「把我打成這樣,還說你沒有意思要傷害我?」

「挑起戰端的人是你吧?再說,我出的招式應該都是被動的。我還考慮到你的速度和技巧放了水。」

那傢伙的說話口吻簡直像是姐姐在哄弟弟一樣。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來真的嗎?」

「如果我全力作戰的話,你在一開始的幾秒鐘內就會沒命了。我只是想讓你認清我們之間的實力差距,使你屈服而已。你的傷勢是預料之外。」

我的自尊心受傷,也慌了陣腳。「胡說八道!」

「我懂你會那麼想的心情,但這是事實。如果不服氣的話,等你的傷好了,我們可以再打一場。我保證就格鬥技而言,你絕對贏不了我。」

我不甘心地閉上嘴巴回想那場格鬥,不得不承認,這傢伙確實游刀有餘。我對於自己的棒術並沒有絕大的自信,但是經過修練,自認為已有相當程度的本事。但是,這個機器人卻一口斷定我比不上她……

「你用不著自卑。」艾比斯像是看透了我的心聲似地說,「我是為了戰鬥而打造的。所有的身體機能都為了戰鬥而最佳化,不同於以效率不彰的自然進化而生的人類。我花費在戰鬥模擬上的時間,也比你的人生長了幾十倍。人類贏不了我是理所當然的事,能夠贏我的,只有其他機器人。」

「……別再作出那種表情!」

「?」

「那種笑容。很刻意。別模仿人類!」

「那,你是希望我這樣羅?」

艾比斯突然變得面無表情,挺直背脊,動作生硬地開口說:

「我是、機器人。主人、有事請、儘管、吩咐。」

說完她馬上恢複原本的表情,調皮地對我微笑。

「這樣你也會覺得我在調侃你吧?我確實沒有人類的情感,我只是在扮演人類。就連這種表情,也並非表達我內心的情緒,而是受到控制,用來帶給人類好印象的。它是一種用來溝通的介面——你注意到這個眼睛了?」

艾比斯指著自己的眼睛。

「這不是真的眼睛。」

這一點我好歹也知道,就攝影機的鏡頭而言,那種天藍色的瞳孔很不自然。

「沒錯,我的攝影鏡頭在這裡。」她指著戴在頭上的防風鏡鏡片。「看著你的是這裡。看起來像人類眼睛的東西只不過是裝飾品。」

話說回來,護士機器人的耳朵上也戴著安裝鏡頭的耳機。

「讓一樣裝置兼具攝影機和介面的功能並不合理。可是,這是必須的介面。好像有句成語叫……『眉目傳情』,對吧?」

我不耐煩了。「你想說什麼?」

「既然我的表情和語氣不是表達我的情緒,用帶給你好印象的方式溝通會比較好。所以,請容我用這種表情、這種語氣說話——」

艾比斯在一旁的背包內摸索,像是故意做給我看似地,依序拿出了麵包、罐頭、香腸等。

「這是你偷來的東西吧?」

「……為了生存,我不得不。」

「嗯,我明白這對於人類而言是必須的行為。」

令人意外的是,她沒有進一步責備我。艾比斯又扯出了塑膠的防水袋,裡面裝著我愛用的電子書,封面是藍色的太陽電池,已經使用了十多年,但是不會故障過,性能良好。除此之外,還有裝了超過四十張記憶卡的塑膠盒。

「我沒有惡意,但是我剛才檢查了一下記憶卡的內容。」

「裡面應該沒有違法的資料。」我不悅地說。

記憶卡的內容,幾乎都是我從各處殖民地還在運作的資料庫下載的資料。一張記憶卡儲存了幾千部電影、幾萬本書,所以我的收藏本身就是一座小型的移動圖書館。

我跑遍各地的殖民地,訴說文史給人們聽已經好幾年了。令人無法置信的是,據說從前會有一段時期的識字率將近百分之百,但是如今像我這樣識字的人類反而是稀有動物。所以,說書人無論在哪個殖民地都受人歡迎。白天說著冒險和充滿神秘、令人興奮的故事給孩子聽,說著浪漫的愛情故事給女人聽;入夜後,就說成人故事給男人聽。記憶卡中也儲存了許多從前的電影和電視劇,所以在有投影機的殖民地也能舉辦影片欣賞會。大家對於過去繁華的文明——人類身為地球統治者時代的故事——都驚嘆不已。

「嗯,全都是舊小說和電影,著作權在八百年前就到期了,你講這些故事給大家聽也不違法。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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