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啊,是夢。
原來這是夢。
凜一邊這麼想,一邊把頭靠在母親的膝上。
母親正以安穩的表情縫紉著手中的衣物。
時間是晚上九點。
凜知道等一下會發生什麼事。
儘管知道,但卻無法避免。
因為那件事早就已經發生了。
這是她才剛滿十四歲的某天夜裡。
突然……
玄關的門被打開了。
凜站起身。
在夢中。
不行,她心想。
不要,她心想。
但在夢中的她,依舊將手伸向通往玄關的紙門。
打開了。
然後……
砰咚!
沉重的物體落水聲,讓凜睜開了睡眼。
夢結束了。
耀眼的陽光頓時直射在她臉龐上,甫打開的雙眼忍不住再度微微閉上。
「……咦?」
她撐起身來,身上的稻草碎屑跟著紛紛落下。
她人在一間小屋裡。
是昨晚那間倉庫。
從中凹陷的門板還躺在附近的地面上。
「啊!」
凜想起來了。
從屋內飛奔而出的凜,眼中竟映出與昨夜完全相同的奇妙光景。
獨眼男的背部。
從中央分成左右兩邊的黑與白。
此外,還有那個碩大的紡染圖紋。
男子沐浴在朝陽下,矗立於河岸邊。
對方或許是在洗手吧。他毫不造作地揮動雙手,水滴從指尖灑落,水珠在陽光底下閃閃生輝。
「呦。」
男子轉過頭,露出只有單眼的臉孔。
從他的右額到臉頰上,有道又直又長的疤痕。就是這條縱斷右眼的傷使他失去了一隻眼睛吧。
此外,還有另一道水平狀的疤痕從他的鼻樑延伸到左眼下方。
仔細一瞧,失明的右眼上方還有許多道橫向的疤痕隱藏在前額的頭髮下。
真是一張慘不忍睹的臉。
從男子大大敞開的衣領中,露出兩條巨大而交錯的十字型疤痕。想必在被衣服遮掩住的身體其他部位,亦是如此傷痕纍纍吧。
但眼前的他仍舊好端端地活著。
凜開始懷疑:
搞不好那位老婆婆所說的話是真的……
「請問……」
「喔,你醒了。」
就在男子邊回應邊步回小屋的途中……
「喔……?」
他似乎在腳底下茂密的雜草堆中發現了什麼。
「原來掉在這裡。」
男子舍起該物,扔入河中。
「咿呀!」
看見「該物」撲通一聲落入水中後,凜忍不住尖叫一聲並向後退。
那是人類的手臂。
所以,剛才讓自己從夢中驚醒的聲響,她也大致可猜出是因何而生。
昨晚……
凜被獨眼男所救,當她道謝完並要步出小屋時。
自己突然被絆了一下-
好不容易穩住腳步、沒有摔跤。她朝下一看,卻剛好與底下的某人視線四目交會。
那是禿頭男被劈成四半的頭部其中之一。
凜的記憶到這裡就中斷了。
接著,自己就被剛才的「噗通」沉重落水聲給驚醒。
「這麼熱的天氣,不快點清理乾淨可是會發臭的。」
男子朝凜走近,口氣簡直就像是在討論廚房的垃圾一樣。仔細觀察對方的腳底附近,還可看見泥土被水沾濕的足印。
「呃……請問。」
凜終於回想起那件事,於是便開口問道。
「你叫……卍嗎?」
傷痕。
獨眼。
以及高明的武藝……
就跟凜之前打聽到的那個人物一模一樣。
「是啊,我們以前見過面?」
「沒有……」
「啊?」
獨眼男的臉色一沉,看來這是他表現困惑的方式。
「你不是直接叫出我的名字嗎?」
他指的是昨夜。
「不,那是、那是因為……背後……」
「啊!?」
獨眼男的表情更緊繃了。他轉頭檢查自己的背部,接著才用力嘆了一口氣道:
「什麼嘛,原來你是指這個。」
在被染成黑白兩色的和服背後正中央有個顯眼的圖樣。
那是「卍」。
根據老婆婆所言,那個人物背後就背負著自己的名字。
「其實我一直在找你。」
「嘎?」
男子的眉頭皺成一團。看來原本令他困惑的這個小女孩,已開始變質為礙手礙腳的麻煩了。
凜目不轉睛地盯著男子的臉,用力一鞠躬道:
「有件事情想拜託你!我……」
但對方卻不讓凜繼續說完。
「啊啊,不行不行。那種事我不答應。」
「……耶?」
凜維持著彎腰的姿勢抬起頭。
衣著簡陋的男子正若無其事地通過凜面前。
「拜託你!」
男子以「卍」的那面朝向凜。
「報仇……希望你能幫我報殺父之仇!!」
男子突然停下腳步。
接著轉過頭來。
他那冰冷的獨眼目光,從肩膀上朝凜一瞥。
「我叫淺野凜。」
「……淺野?」
「是的。」
男子終於慢慢地轉過身,凜趁機向前一步。
「我是無天一流統主·淺野虎嚴的女兒。」
事情發生在兩年前。
當晚,凜靠著正在縫紉的母親膝頭,等待父親的歸來。
九點了。
雖然還說不上是半夜,但也有點晚了。
那天早上,凜對離家出門的父親說,自己今天就滿十四歲了。
結果父親回應道,是嗎……好,那今晚我就不去喝酒,會早點回家慶祝。
那是父女兩人的約定。
但父親卻遲遲未歸。
父親平日雖然一點也不溺愛凜,但至少他從未對女兒失信過。
難道爹爹尋花問柳去了嗎?凜喃喃自語。
母親聽了不禁苦笑。
雖然最近白晝的時間正在慢慢變長,但是到了夜裡,氣溫仍舊會變得很低。即便父親不想,若是道場的人聚集在一塊兒勸酒,父親還是很難找到藉口脫身吧。
說不定今天眾人聚集在一起,就是要討論近來有些道場陸續被踢館的事吧。
甚至謠傳在那些到處踢館的傢伙當中,還有過去曾是淺野道場門生的人。
凜的父親……也就是淺野虎嚴,看來無法對此事袖手旁觀。
不過……
如果謠言屬實的話,父親又為何要與那些踢館的人為敵呢……
就在此時……
玄關的門好像被撞開了。
那聲巨響連紙門另一頭的凜也聽得清清楚楚。啪哩——恐怕連門板都被這股力道給撞裂了。
女兒與妻子慌慌張張地跑出來查看,只見受了刀傷、渾身是血的淺野虎嚴嘶吼著。
「快逃!今天看來就是我無天一流的忌日……」
凜坐在小屋旁的木長凳上,垂著頭。
雖說離那夜已有兩年之久,但每當回想起來時,胃部還是會感到一陣翻騰。刺骨的恐懼與熾熱的憎恨,正不斷攪弄著自己的五臟六腑。
而在一旁,萬次正默默地抽著煙草。
他所使用的煙管造型很奇特,裝煙絲的頭部呈斧頭形。
「闖進我家的,都是一群怪裡怪氣的傢伙。」
凜不記得確切人數。
不過,那些人異樣的裝扮,卻深深烙印在她的眼底。
有戴著頭盔與面具,雙肩像長了瘤一樣腫起來的男子……
有以薄布覆蓋住半張臉,髮型像刺蝟的男子……
用布纏住頭頂到眼角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