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野 種.3

父親突然跨上小毛驢,在民夫們中間串來串去,他說:「弟兄們,睡覺吧。」

民夫們說:「俺睡不著。」

父親說:「睡不著就別睡了,都起來,趕路。」

一個民夫道:「黑燈瞎火,人困驢乏,怎麼趕路?」

父親罵道:「那就睡覺,誰不睡就槍斃。」

民夫們紛紛躺倒,獨有兩個人不躺,一個是連長,一個是指導員,被父親一頓象徵性的拳腳打倒。這兩個人被剝奪了領導權後,基本上沒搗亂。指導員雖然坐在專車上,但病勢日益沉重,天天咳血,臉像金紙一樣。連長拉車還算賣力,充分表現了共產黨員能上能下、不計較個人得失的風度。被打倒後,指導員一聲沒吭,連長低聲咒罵。父親說:「十一指子,別嘟噥,等把糧食運到,我就把你的破槍還你,連你的破官。」連長說:「你最好現在就把連長和槍還給我。」父親說:「沒門.你能領著車隊一天趕九十里路?」連長說:「我能!」父親說:「吹牛,別嘟噥,再嘟噥我騸了你的蛋子!」

連長怕騸蛋子,不再吭氣。父親騎上毛驢,一手提一隻盒子炮,沿著宿營地來回走,驢蹄彈打凍地,發出「得得」脆響,節奏分明,成為父親所唱催眠曲的節拍。父親——他的嗓音高亢油滑是泥鰍與鱔魚交配產生的音樂形象——

解放軍在前邊打大仗

等著吃咱車上的糧

睡覺是為了送軍糧

誰不睡覺操他娘

榴彈大炮隆隆響

天明咱去送軍糧

睡不醒覺走不動

誰不睡覺操他娘

老余俺口才天生強

驢尾謅到馬腚上

一千里咱走了九百九

誰敢裝熊操他娘

……

民夫們在父親的動人心魄的歌聲里,忍受著地上的潮氣,忍受著飢餓寒冷和對明天的恐懼,哆哆嗦嗦進入夢鄉。宿營地里,一輛輛木輪車下,響起了痙攣的鼾聲和甜蜜的囈語。

小母驢羞澀地趴在了地上,她為心上人的粗魯野蠻甚至直指她的羞處不顧她的瞼面而羞澀,並且伴有委屈、悲傷、慍惱等等感情。

父親跌下驢來,立刻睡意朦朧,他本能地倦曲著身體,緊貼著驢肚子,像一個胡鬧了一天的野孩子依偎著母親的胸膛沉沉睡去。

……

天蒙蒙亮時,父親感覺到有人在自己腰間摸摸索索做文章,打一個滾爬起來,急摸腰間,空蕩蕩沒有一物,才要轉身,兩支冰涼的槍口頂在了腰上,他聽到連長在背後冷笑著說;「兔崽子,舉起手來!」

父親緩緩地舉起手,嬉皮笑臉地說:「連長,你捨得打死我嗎?」

連長把槍口使勁往父親腰裡戳了戳,咬牙切齒地說:「我太捨得了!」

父親高聲說;「連長,你打死我可沒人給你唱歌啦!」

連長說:「你他媽的唱的那是歌?我們的娘都被你操遍了!」

父親說;「我不操你娘你每天能跑八十里?為了革命,什麼捨不得,何況又不是真去操!」

連長說:「閉嘴!」

民夫們聚攏起來,父親感覺到死期離自己還遙遠得很呢,嘴裡越發沒了遮攔,並且一邊說著一邊把身體轉過來,與連長成了面對面。連長慌忙後退了一步,持槍的手也縮到腰間,父親看到連長其實在打哆嗦,十月底的凌晨儘管冷氣侵骨,但連長的哆嗦與寒冷無關。

父親說:「連長,你這個夥計不夠夥計,我要斃你早就把你斃了是不是?不看在別的份上,你也得想想我給你割去那個丑指頭,要不你連個老婆也討不上。」

連長怒沖沖地說:「閉嘴,我開槍了。」

父親說:「指導員,你這個癆病鬼替我求個情吧。」

指導員躺在稻草上,像根木頭。

民夫們說話了,他們不同意連長開槍。小母驢蹭上來,羞羞答答地咬父親的衣角兒。

父親摸著驢頭,悲凄凄地說:「驢啊驢啊只有你真心對我好。」

兩桿長槍指住了連長,是劉長水和田生谷。劉、田說:「把槍還給余大哥!」

連長無奈,垂下了手臂。父親跑上去一步,把雙搶奪過來,插在了腰裡。

父親說:「把他按倒,剝下他的褲子來,騸了他的蛋子。」

劉、田按倒連長,連長死死護著褲腰帶,罵道:「余豆官,你這個土匪種,槍斃了我吧。」

父親說:「不槍斃不槍斃,騸蛋子騸蛋子!」

連長殺豬般嚎叫。

指導員咳著坐起來,咳著說:「余豆官……別胡鬧……整理隊伍……過河送糧……」

父親說:「癆病鬼說得有理,聽癆病鬼的,軍糧送到再騸,弟兄們,快埋鍋造飯,吃了飯找橋過河,今日死活也要趕到賈家屯!」

司務長對父親說:「只剩下一袋子高粱米啦,怎麼辦?」

父親說:「你問我我問誰去?」

司務長是個挺好的中年人,他的故事顧不上講了,他說:「我想,今日要趕很多路,又靠近了戰場,吃不飽不行,是不是吃幾袋軍糧?」

父親說:「不行不行,胡鬧胡鬧!」

司務長說:「問題不大吧,到時跟糧站的人說說清楚。」

父親說:「說不清楚說不清楚,少了幾袋子軍糧怎麼能說清楚?一粒軍糧也不能動,吃屎也不能吃軍糧,誰吃軍糧操他娘!」

司務長說:「吃不飽怎麼行?」

父親說:「誰餓誰來吃我的吧!」

司務長哭笑不得。

父親說:「多加水多加水,熬湯喝。」

司務長說:「喝湯不頂事。」

父親說:「過了河我給大伙兒打幾條狗吃。」

指導員拄著棍站起來,他說:「余豆官同志是對的,同志們,咬牙堅持吧,吃軍糧是恥辱的行為。」

父親說:「你看你看,癆病鬼支持我啦。」父親把一支盒子炮遞給指導員,說:「我把指導員還給你吧,你這個人不錯。」

指導員接過槍,插進木套,說:「該怎麼干就怎麼干,我不妨礙你。」

父親高興地拍了指導員一巴掌,沒想到下手太重,竟把他拍了個嘴啃凍泥。

……

面對著七零八落的斷橋,父親氣得眼睛放綠光。太陽升起一竿子高了,冰冷的河裡雖然流光溢彩,但沒有一絲一毫暖意,河邊淺水處結著狗牙般的冰凌,看著都讓人寒冷。民夫們都是陰曆八月離開老家,穿著單褲夾襖,個別的帶一件破棉襖。潮濕的冷風一吹,河裡的冰水一激,不但身上冷,心裡也涼冰冰。所有的民夫都在河邊立著顫抖,雙手有抄在袖管里的,有插在腰間的,耳朵凍紅猶如雞冠子,鼻尖上掛著鼻涕水。父親掃了眼他的民夫,心裡生出很多凄涼情緒。不唯人抖,毛驢也抖,父親的小毛驢尾巴夾在雙腿中間,緊咬著牙關不哭出聲音,眼睛裡盈滿淚水。父親伸出巴掌擦掉她眼裡的淚水,安慰了她兩句,她依然流淚,激得父親煩惱,便粗魯大罵:哭你娘個球蛋,動搖軍心,我宰了你!小母驢不哭了,脖子上的血管一鼓一鼓的,好象悲慟深厚粘滯難以下咽,但父親認為她不識大體不顧大局乘機添亂,惱怒揮一拳,瓷瓷實實正中驢頭,小母驢應聲倒地,躺在地上打滾撒潑,做出無數肉麻姿態,父親不理她,她又無趣地爬起來。

指導員拄著棍子移過來,站在父親面前,宛若一架活骷髏。他說:「豆官,不要著急,想想辦法,世上沒有過不去的河。」

父親有些草雞,軟軟地說;「你有什麼好法子?」

指導員說:「過河走橋,沒橋乘船,沒船涉水。」

父親看看那橋,橋面不知何處去了,只有十幾根焦黑的橋樁兀立在水中央。

指導員說:「橋毀了,修來不及,沒有船,只能涉水過河啦。」

父親說:「這麼冷的天過河,連雞巴頭子都要凍下來的。」

指導員咳一陣,咽下一口東西,說:「凍下來也要過。」

父親說:「河水有多深?」

指導員說:「下去探一探。」

父親說:「誰敢下去探?」

民夫們望著凝滯的冰河,個個面生畏難之色。不但沒人報名探河,還有幾個民夫提議把糧食卸在河邊打回頭,反正解放軍千軍萬馬不在乎這六萬斤小米子。

指導員憤怒地駁斥了這些反動言論,然後,剝掉棉軍襖,褪掉單褲、布鞋,佝僂著腰站在父親面前,瘦骨錚錚,好象一具鐵鑄的魚刺。他嘴唇烏紫,牙縫裡滲著血,眼珠子灰溜溜的,像兩粒冰冷的玻璃球兒。他說:「余代連長,你照顧連隊,我下去探河。」

父親心裡一陣滾燙,大聲吼叫:「指導員,胡鬧什麼,你下河去見閻王爺?要探河道也輪不到你,快穿上衣裳吧,要探我去探,誰讓我搶了個連長呢?余代連長?夥計你是共產黨無疑,你封我代連長,就等於共產黨封我代連長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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