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高粱酒.3

「掌柜的,來斤酒!」余占鰲坐在條凳上說。

胖老頭一動也不動,只把那兩隻灰色的眼珠子轉了轉。

「掌柜的!」余占鰲喊。

胖老頭掀開狗皮下了炕。他蓋著一張黑狗皮,鋪著一張白狗皮。余占鰲還看到牆上釘著一張綠狗皮,一張藍狗皮,一張花狗皮。

胖老頭從櫃檯的空洞里摸出來一個醬紅色的大碗,用酒提兒往碗里打酒。

「用什麼下酒?」余占鰲問。

「狗頭!」胖老頭惡狠狠地說。

「我要吃狗肉!」余占鰲說。

「只有狗頭!」胖老頭說。

「狗頭就狗頭!」余占鰲說。

老頭子揭開鍋蓋,余占鰲看到鍋里煮著一條整狗。

「我要吃狗肉!」余占鰲喊。

老頭子不理他,找了一把菜刀,劈哩啪啦對著狗脖子亂剁,剁得熱湯四濺。剁下狗頭,用一根鐵簽插著,遞到櫃檯外。余占鰲滿肚皮的氣,罵罵咧咧地說:「老子要吃狗肉!」

老頭兒把狗頭往櫃檯上一摜,怒沖沖地說:「吃就吃,不吃就滾!」

「你敢罵我?」

「安穩地坐著去,後生!」老頭兒說,「你也配吃狗肉?狗肉是給花脖子留的。」

花脖子是高密東北鄉有名的土匪頭子,余占鰲聽到他的名字,心裡吃了一驚。風傳著花脖子打的一手好槍,號稱「鳳凰三點頭」,行家一聽槍聲,就知道是花脖子來啦。余占鰲心中雖有些不服氣,但也只好忍氣吞聲。他一隻手端著酒碗,一隻手持著狗頭,喝一口酒,看一眼雖然熟透了仍然兇狠狡詐的狗眼,怒張大嘴,對準狗鼻子,賭氣般地咬了一口,竟是出奇地香。他確是餓了,顧不上細品滋味,吞了狗眼,吸了狗腦,嚼了狗舌,啃了狗腮,把一碗酒喝得罄盡。他盯著尖瘦的狗骷髏看了一會,站起來,打了一個嗝。

「一塊大洋。」胖老頭說。

「我只有七個銅板。」余占鰲摳出七個銅板,摔在八仙桌上。

「一塊大洋!」

「我只有七個銅板!」

「後生,你到這裡來吃俏食?」

「我只有七個銅板。」余占鰲起身欲走,胖老頭跑出櫃檯,拉住了余占鰲。正撕擄著,見一個高大漢子走進店來。

「高麗棒子,怎麼不點燈?」那漢子問。

「碰上一個吃俏食的!」胖老頭說。

「割了他的舌頭去!點燈!」那漢子陰沉沉地說。

胖老頭鬆開余占鰲,走進櫃檯,打火吹絨,點亮了豆油燈盞。熒熒燈光照著那人靛青色的臉。余占鰲見那人穿一身黑緞子,褂子上密密一排布扣,一條肥大的燈籠褲子,褲腳用黑布小帶扎得繃緊,腳上穿一雙雙鼻樑布鞋。那漢子長了一條又粗又長的脖子,脖子上有一塊巴掌大的白皮膚。余占鰲猜出來了:這是花脖子。

花脖子打量著余占鰲,突然伸出左手的三個指頭按在額頭上。余占鰲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花脖子失望地搖搖頭,說:「不在幫?」

余占鰲說:「我是賃行里的轎夫。」

花脖子輕蔑地說:「吃杠子飯的。怎麼,想跟我吃拤餅嗎?」

余占鰲:「不。」

「滾出去吧,看你年輕留你條舌頭好跟女人親嘴!」花脖子說,「出去少說話。」

余占鰲倒退著走出酒店,心裡說不出是惱是懼。他雖然具備了一個土匪所應具備的基本素質,但離真正的土匪還有相當的距離。他之所以遲遲未入綠林,原因很多。概而言之,大概有三:一,他受文化道德的制約,認為為匪為寇,是違反天理。他對官府還有相當程度的迷信,對通過「正當」途徑爭取財富和女人還沒有完全喪失信心。二,他暫時還沒遇到逼上梁山的壓力,還可以掙扎著活,活得並且不窩囊。三,他的人生觀還處在青嫩的成長階段,他對人生和社會的理解還沒達到大土匪那樣超脫放達的程度。在六天前那場打死劫路搶人的候補小土匪的激烈戰鬥中,他雖然表現了相當的勇氣和膽略,但那行動的根本動力是正義感和憐憫心,土匪精神的味道很淡。他在三天前搶我奶奶到高粱地深處,基本上體現了他對美好女性的一種比較高尚的戀愛,土匪的味道也不重。高密東北鄉是土匪猖獗之地,土匪的組成成份相當複雜,我有為高密東北鄉的土匪寫一部大書的宏圖大志,並進行過相當程度的努力——這也是先把大話說出來,能唬幾個人就唬幾個人。

余占鰲對土匪頭子花脖子的作派有隱隱的敬佩感,同時又有憎恨感。

余占鰲出身貧寒,父親早喪,他與母親耕種三畝薄地度日。他的叔叔,做販賣騾馬生意的余大牙偶爾也接濟他們母子一下,但數額有限。他十三四歲,母親與天齊廟裡的和尚有了來往,和尚生活富裕,常來送米送面。和尚每次來,母親都把他指派出去,然後關門。他聽到屋裡傳出的戲謔之聲,心中怒火萬丈,恨不得一把火把房子點著。他十六歲時,和尚與母親來往愈頻,鄉里穢傳很多。同村朋友程小鐵匠送他一柄小寶劍,他在一個春雨之夜,把那和尚刺死在梨花溪畔。那條小溪邊上長滿梨樹,刺死和尚時,正時梨花開放時節,霏霏細雨中,氤氳著梨花的幽香。殺了和尚,他逃離村莊,三教九流都沾過邊,後來迷上了賭錢,賭技日新月異,精益求精,銅板上的銹跡把雙手都染綠了。曹夢九牧高密縣時,日夜捉賭,他在一個墳塋盤裡被抓,挨了二百鞋底,穿著一條紅腿一條黑腿的褲子,被罰在縣城掃街兩個月。釋放後,他遊盪到東北鄉,進賃行。他聽說和尚死後母親也在門框上弔死了,他夜裡回家看過一次。後來就出了高粱地里與我奶奶的故事。

余占鰲走出小酒店,退到高粱地里,遙望著小酒店透出的昏黃豆油燈火,一直等到新月升起又落下。空中一片星光閃爍,高粱上的涼露一點點落下來,地上浮游著冰冷的寒氣。半夜時分,他聽到小店的門吱呀一聲響,一片燈光撲出來,一個胖大的黑影子跳到燈光里,四顧後,又退了回去。余占鰲認出了那是胖老頭。胖老頭進了屋,那個高大的花脖子土匪才非常疾速地閃出來,隱沒在黑影里。胖老頭關門熄燈後,星光下顯出那個破爛酒旗像招魂幡一樣抖著。花脖子土匪沿著路邊走過來,余占鰲屏聲息氣不敢動彈。恰恰在他面前,花脖子土匪立定撒尿。臊氣撲鼻。余占鰲捏著小劍,想:只要往前一攛,就能把這個大名鼎鼎的土匪頭子幹掉。他的肌肉都繃緊了。他只想,自己與花脖子無冤無仇,花脖子與縣長曹夢九抗衡作對,曹夢九打過自己二百鞋底,殺死花脖子實在沒有道理。但他想:我本來是可以殺死這個大名鼎鼎的花脖子土匪的,我故意不殺死他。

花脖子土匪當然不知道他面對著的危險,更不知道兩年後,自己就要赤條條地被這個小夥子打死在墨水河裡。他撒完尿,提拎著褲子走了。

余占鰲跳起來,進了靜悄悄的村子。他翹腿躡腳地走,沒有驚動家家皆養著的狗。來到單家大院時,他屏氣定神,仔細察看地形。單家一排二十間正房,中間一堵牆隔成兩個院落,院牆連成一圈,開了兩個大門口。東院是燒酒作坊;西院是主人住處。西院里有三間西廂房。東院里有三間東廂房,住著燒酒夥計。東院里還搭著一個大廈棚,廈棚里安著大石磨,養著兩匹大黑騾子。東院還有三間南屋,開著一個沖南的小門,屋裡賣酒。余占鰲看不到院里的光景,院牆太高了,伸手踮腳,還摸不著牆頭。他猛一躥跳,牆壁沙沙響,院子里的狗就大叫起來。他退出半箭遠,蹲在單家收購翻曬高粱的場院邊上打著主意。場上碼著一堆高粱秸子,一堆高粱葉子。高粱葉子是新劈下來晒乾的,散發著一股怪好聞的清香味兒。他在高粱秸子垛邊蹲下,掏出火鐮火石火絨,在垛後打著火,點燃了高粱秸子,火剛要旺時,他猛然想起了什麼,伸手把火捂滅。後來他點燃的是那個離開高粱秸子垛二十幾步遠的高粱葉子垛。高粱葉子鬆軟,著得快,也滅得快,那天晚上無風,天河橫亘,星斗燦爛,一把大火直上直下,映得半個村莊亮如白晝。

余占鰲大喊幾聲:「救火啊——救火——」就跑到單家院牆西側拐角的黑影里躲起來。火舌直舔著天,連聲巨響,滿村的狗咬成一片。單家東院里的燒酒夥計們從夢中驚醒,一齊高聲喊叫。大門咣當一聲開了,擠出十幾個衣衫錯亂的漢子。西院門也開了,那個頭梳乾枯小辮子的乾巴老頭跌到大門外,嘴裡叫苦不疊。兩條黃毛大狗撲出院,圍著火堆瘋了般叫嚷。

「救火……救火……」乾巴老頭哭腔哭調地叫著。燒酒的夥計們急匆匆跑回去,拿了扁擔水桶往水井那兒跑。

余占鰲脫掉蓑衣,溜著牆根,一閃身進了西院。他貼在單家的影壁牆後,看著外邊那些亂紛紛跑動的人。一個夥計搬起一桶水,對著火焰潑過去。那道水在火光中像一匹白亮的綢子,被燒得卷捲曲曲。夥計們往火里連連潑水,水瀑一會兒如弧,一會兒如線,交叉成一幅極美的圖畫。

一個老成智能的聲音說:「掌柜的,別救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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