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護士精神抖擻地走在白色走廊上。彌宵一直看著護士的身影,直到對方消失在轉角處,看不見為止。
彌宵現在是大學三年級生;明明此時差不多該認真思考就職的事情,但是她還沒找到想做的事情。
她打算跟以往一樣讓鋼一決定,卻同時心想「這樣真的好嗎?」自己可以一直依賴他的溫柔嗎?
國中時,彌宵看見父親出現在電視上;在醫療相關的紀錄片中,父親被稱為「擁有奇蹟之手的外科醫師」,一名不管哪家醫院、哪位醫師都束手無策的患者,因為父親的手術而完全康復了;很尊敬父親的女性患者說:「他是救了我性命的神明。」
彌宵現在還記得很清楚,當時自己的內心激動不已——我的父親是神!她之所以想當上醫師,並不只是希望藉由踏上和哥哥們同樣的道路來得到家人的認同而已。
雖然如此,她沒有勇氣再次回到那種苦讀的日子裡。
彌宵站在走廊上,聽見後方傳來讓人覺得舒暢的腳步聲;和方才那位不同的其他護士走過彌宵的身旁。
或許這已經是老套的比喻了——如果醫師是種的話,那麼護士就是天使吧。
彌宵的內心同於當時一般,激動不已。
(如果不能當醫師的話,那我就當護士吧!雖然這種志願理由……可能很不單純吧……)
但是彌宵察覺到自己的內心燃起了小小的火焰。
這是自己的想法,是出於自己內心的,是自己為了自己的;和母親或者哥哥沒有關係,是自己想為自己達成的夢想。
難以吹熄這股火焰。
即使動機很不像樣,即使理由很不單純。
2
友實面對著鋼一病房的床鋪痛哭,她非常非常後悔。
為什麼自己不早點說呢?為什麼自己要在這個時間點說呢?
友實是這麼想的:
——當我聽到八戶同學的手術成功的時候,打從心底感到高興,因為捐了很多血,所以感覺腳步有點不穩,但我還是想跳起來大喊。
可是此時……彷佛惡魔在耳邊低語一樣,我突然察覺到一件事情。
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
我捐出孟買血型的血液,然後八戶同學的手術成功了。
然而我還沒為幼稚園的事情向他道歉。
如果我現在道歉的話,會怎麼樣呢?
八戶同學一定會原諒我吧……但是他是真心原諒我嗎?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反過來說,不管有多麼生氣,他也不得不原諒我了。
如果在爆炸事件發生前,我主動向他坦白自己的過錯,或許就能知道八戶同學在毫無任何條件拘束下的真正心聲了;如果八戶同學在那種狀況下原諒我,我就能夠從長年加諸在自己身上、名為罪惡感的詛咒之中解脫了吧;如果他不肯原諒,屆時我或許會跪伏在地,請求他原諒吧。
但是已經不可能了。
有人會不接受救命恩人的道歉嗎?
我永遠喪失他真心原諒我的機會了。
友實昨晚又作了那個夢。
鋼一被幼稚園的老師帶出房間,但是友實無法追上前。
就算追上去道歉,也像是以「救命恩人」這個名義為後盾,強迫鋼一原諒自己一樣;一想到這裡,友實的腳就沒辦法移動了。
她在強烈的後悔念頭中蘇醒——外面依舊很暗,風聲颯颯。
友實的口中發出臨終般的呻吟聲,訴說著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
3
「信丘同學,你想太多了。」鋼一說。
這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來探望鋼一的人只有彌宵和友實;蘇菲亞說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所以沒來。
由於打工的便利商店店長苦苦哀求彌宵:「只要今天上晚班就好!」所以彌宵稍微探望一下後便立刻回去了。
單人病房裡只剩下鋼一和友實。
雖然友實的個性基本上會微笑著聽大家說話,但是她今天似乎比平常更沉默寡書。
同時很快地說盡話題的鋼一不帶特別含義地說:
「——要是沒有你們兩個人的話,我可能早就死了吧;彌宵姊和信丘同學真的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友實的身體顫抖了一下,臉色鐵青——然後開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怎、怎麼了……?)
突然在傷患面前哭了起來,只能讓人聯想到一件事。
「呃……我、我哪裡不對勁嗎?手術不是成功了嗎……」
友實趕緊否認,直說:「沒什麼,對不起……」卻怎麼樣也止不住滿溢的淚水。她緊握著雙手,眉間的皺褶輕輕地顫抖著,像是在忍耐某種什麼劇烈疼痛一般。都露出這副模樣了,怎麼還能說沒事呢?鋼一保持耐心,溫柔地詢問不斷哭泣的友實,她才斷斷續續地開始說明原因。
——包括十二年前在幼稚園發生的事情,以及她覺得現在在這種時機才坦白的自己很卑鄙的想法。
懺悔的話語隨著懊悔的眼淚一同流瀉而出。
但是鋼一隻是張大嘴巴,覺得相當困惑——因為他完全不記得了。
不過經友實這麼一提,他也覺得似乎發生過這種事情。
但是這種感覺就像是想起很久以前看過的電視連續劇的其中一個場景一般,總覺得完全是別人家的事情。
鋼一隻隱約記得自己相當怕生——特別是上小學的時候,他相當害怕同班同學或老師等等周遭的人。
如果友實說的話是真的,或許是十二年前發生的那件事情對他的個性造成了巨大影響。
即使如此,鋼一依然如此回答:
「信丘同學,你想太多了,那些都是以前的事情了,而且你現在也好好地跟我道歉,這樣就行了——呃,我會這麼說,並不是因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哦!」
然而,友實還是沒停止哭泣;既然無法用言語說服她,只好用行動來安慰了——比方說用力地抱著她,然後在她的耳邊說:「已經夠了,別再哭了。」之類的……不對,這種把戲對鋼一來說太困難了,他還是只能用言語說服對方。
鋼一偏頭絞盡腦汁,思考要用理論來安慰她,結果一不小心拉到脖子的傷口,嚇了一跳,擔心傷口會不會又裂開了;他用手碰了碰,沒有滲出血來,這才鬆了一口氣。
「那個……信丘同學捐血給我了吧?你是因為愧疚才這麼做的嗎?」
友實一臉吃驚地睜大眼睛。
「不是……不是……!我是因為……!」
「還是因為眼前有個快死的人,如果自己的血可以救這個人一命的話,一般來說就會捐血給他;如果因為拒絕而導致這個人死掉的話,事後會感覺很糟糕……是這樣嗎?」
友實搖搖頭,夢囈般地不斷說著:「不是……不是的……」眼淚同時簌簌地落下,滴到亞麻地板上;雖然嘗試用理論來說服她,不過鋼一還是感覺胸口有點沉痛。
他做了個深呼吸,用溫柔冷靜的聲音說道:
「信丘同學是因為把我當成朋友,所以才捐血給我的嗎?」
友實的雙唇顫抖著,點點頭。
「——嗯,我也一樣哦!雖然信丘同學是我的救命恩人,然而更重要的是你是我的重要朋友;所以雖然說原諒好像有點自傲,但是你別再自責了,因為我已經完全不在意了,好嗎?」
鋼一露出微笑。
過了一會兒,友實才低語道:「好……」
雖然眼淚依然沒有停止,但是已經不是懊悔的淚水了。
淚水彷佛洗凈這十二年來累積在心裡的沉澱物,讓她覺得很舒暢。
「那……我差不多該回去了。」
友實依依不捨地慢慢纏上長圍巾。
「嗯……」如此回應的鋼一和友實四目相對,對方眯起哭到紅腫的眼皮,微笑著,使他不自覺地感到怦然心動;友實的眼睛在眼鏡後方閃閃發光,是方才的眼淚還殘留的關係嗎?
收拾著東西的她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事情般開了口:「對了,真對不起,我明天不能來,後天再拿禮物過來給你。」
「呃……啊……別放在心上啦……這麼說來,彌宵姊好像也說明天不能來……你們兩人有什麼事情嗎?」
「不是啦,並不是這樣……」友實露出故意吊人胃口的童稚表情。「雖然日本好像是以耶誕夜為主……但是正確來說,二十五日才是真正的耶誕節吧?」
「……呃,是約、約會嗎?你們兩人都有在交往的對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