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彌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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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邁入新的一年,二月初——

自升學補習班解脫的彌宵直接回到家中,看見書桌上擺著一封信,心臟不由得用力地跳了一下。

這封信大概是母親放的吧,一眼就知道這是入學考試的結果通知;這個小小的信封裡面,放著大約將近一年半辛苦努力的成果。

彌宵好不容易撫平紊亂的呼吸。沒問題的,因為自己已經這麼努力了;雖然老師說希望渺茫……不過我的人生應該也會發生一些戲劇性的轉折……

她用顫抖的手指拆開以漿糊牢牢黏住的信封。信紙摺疊得很整齊,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著信紙上的文字。

激烈的鼓動聲漸漸平緩。

紙上完全沒寫「不合格」三個字,然而看見「很遺憾——」這一句話的時候,彌宵感覺腳底下似乎出現一個大洞,跌坐在地板上。

彌宵走下樓梯,腳步似乎隨時會踩空;母親在客廳看電視,周遭瀰漫著一股紅茶的味道。

他對著母親的背影說:

「媽,我的入學考試……失敗了……」

母親過了一會兒回過頭。

「失敗……是指你沒考上嗎?」

「嗯……對不起……」

見彌宵低著頭,母親眨了眨眼睛:

「你為什麼要道歉呢?媽媽從來沒有說過『希望你可以考上跟哥哥們一樣的高中』這種話哦。」

這或許是身為母親的安慰之詞吧;但是對現在的彌宵而言,母親的話彷佛鞭子一般。

「其實這樣或許比較好;有很多人硬是考上了好的高中,課業卻跟不上,結果中輟了。第二次招生的時候,你就選擇適合自己的高中吧。」

然後母親吃著罐裝的高級餅乾,喝了一口紅茶;換句話說,話題就這樣結束了。

(只有這樣……?沒有其他要說的話了嗎……?)

彌宵跌跌撞撞地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全身無力地倒在床上,空虛的眼裡看不見任何東西;她暗自發現過去的自己也曾經受到和現在一樣的情緒打擊。

那是哪上小學時的事情,彌宵第一次拿到「零用錢」。

小小的手掌緊握著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拿到的五百圓銅板。彌宵用這個五百圓買了一本少女漫畫雜誌——用繩子捆出一個十字的漫畫雜誌彷佛上鎖的寶盒一般。

跑回家的彌宵廢寢忘食地看著漫畫雜誌——第一次看的少女漫畫不但線條細膩,網點也很華麗,充滿許多足以刺激少女心的要素;之後看完後,她又翻回喜歡的段落,重新看了一遍,並決定將這本書當成一生的寶物。

彌宵想把這麼有趣的東西也讓母親看看,母親正在卧室燙著剛收進來的衣物。

「媽媽!這本書很有趣哦!」

彌宵打開自己最喜歡的漫畫橋段給母親看,然而母親只短暫停下拿著熨斗的手,瞥了一眼彌宵遞出來的物品。

「這是你用零用錢買的嗎?」

「咦……嗯。」

母親嘆了一口氣。

「因為是你的零用錢,所以想怎麼用是你的自由——但是因為是好不容易拿到的零用錢,所以媽媽希望你能用在有意義的東西上。」

母親拿著熨斗燙衣服的動作彷佛在生氣一樣,彌宵心中的熱情瞬間急速冷卻。

「呃……有意義……?」

「你的哥哥們都去買足球或CD這種可以長期使用的物品,漫畫雜誌不是看過就丟了嗎?」

彌宵纖細的手臂突然沒了力氣,厚重的漫畫雜誌好像快掉落了一般。

「……可是……」她也有想要的CD,但是拿到的五百圓——「錢不夠啊……」

彌宵這麼說,母親一瞬間抬起視線,眼神很恐怖。

「不夠的話,就存起來再買啊!我給你們零用錢,就是希望你們可以花點腦筋在這種事情上,希望你們可以學學比較聰明的用錢方法;可是你偏偏——」

母親沒有再繼續說下去,無法多說什麼的彌宵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自己的房間,再度瞥了漫畫雜誌一眼。

以鮮艷顏料印刷的封面上有著各種顏色;剛剛明明還反射著燈光,發出一閃一閃的亮光,現在卻只見便宜的圖案排列在上頭而已,燈光的增減微妙地讓指紋或者傷痕更加醒目……這本漫畫雜誌已經不是「寶物」了。

彌宵當時的情緒——以及現在的情緒——彼此重疊,再度喚起其他的記憶。

大概是小學二年級還是三年級的時候,彌宵很沉迷父母親在生日當天買給她的遊戲;由於怕待會兒會被罵,所以她早就寫完家庭作業了。

碰碰碰的粗魯腳步聲響起,彌宵立刻知道來者是貴繼哥哥;對方先是用力地敲門,不等彌宵回答便打開門。

被中斷遊戲的彌宵戰戰兢兢地仰頭看著二哥;二哥一邊用下巴指了指遊戲畫面,一邊說:

「那個借我,我要去朋友家玩,五分鐘以內結束。」

他的語氣很平淡。對他而言,妹妹把遊戲借給哥哥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所以也不必威脅;但是彌宵才剛剛寫完功課,正要開始玩而已。

「怎麼這樣……五分鐘也太……」

彌宵畏畏縮縮地抗議。

「是哦,那就現在結束吧。」

他大搖大擺地進入房間,按了「退出光碟」的按鈕;遊戲的BGM隨之停止、光碟也退出來了——哥哥毫不猶豫的行動讓彌宵吃驚不已。

父母親在生日當天買給她的重要物品被搶走了;雖然哥哥說「借他」,但是搞不好一個禮拜之後才會還給她。彌宵遵從孩子的本能哭叫著,哥哥卻毫不客氣地找著盒子。

從樓梯傳來腳步聲。(媽媽來了!)彌宵的哭喊更大聲。母親的身影出現在打開的門口。

「媽媽,貴繼哥哥把人家的遊戲……!」彌宵想邊哭邊跑到母親身旁。

但是母親連看都不看彌宵一眼,用壓抑但銳利的聲音說:

「真是的!有客人來,別讓彌宵發出這麼大的聲音啦!」

母親說完後便轉頭下了樓梯,彌宵獃獃望著母親消失在走廊上。

(什麼嘛……怎麼這樣……?)

她還以為媽媽會責罵哥哥的粗魯行為,然而母親的話像是在說:

「電視太大聲了,關小一點!」

哥哥把光碟放進盒子後,俯視著癱坐在地板上的彌宵說:

「你是因為媽媽來了才故意大聲哭的吧——卑鄙小人。」

他阻後拿著遊戲光碟,離開房間;過了一會兒後,傳來玄關大門開闔的聲響——哥哥出門了。

全黑的電視畫面上顯示著「請正確放入光碟」的文字——

為什麼……?明明是哥哥……把人家的遊戲……人家生日拿到的……

彌宵把身體埋進書桌和床鋪之間的死角。對小孩子來說,壓低聲音哭泣不讓母親生氣實在很困難。

她埋頭一直想著。

但是不管怎麼想,彌宵還是不懂自己究竟哪裡不對。

當天的淚水隨著記憶蘇醒,不知不覺沾濕了彌宵的臉頰。

當時的她怎麼想也想不透,現在卻察覺到了——

(媽媽一定是……討厭我吧……因為我跟哥哥們不一樣,什麼事都做不好……)

雖然哥哥們不知何時停止欺負她了,卻換成完全對彌宵漠不關心,彷佛見了面只會輕聲打招呼的同班同學一般。

父親忙著工作,即使在家中,也總是窩在書房裡。

(都沒有人看我……都沒有人稱讚我……)

腦海中浮現鋼一的臉。

結果,她沒有和鋼一他們去海邊,然而鋼一還是每周傳一次簡訊給她;但是每當他的簡訊里出現「蘇菲亞同學」、「信丘同學」的字眼時,彌宵的內心便會湧起一股黑暗的情緒。

那是嫉妒及自我厭惡。

那個交不到朋友,幾乎每天都來彌宵房間玩的鋼一已經不在了;現在的鋼一有兩位可愛的女朋友,已經不是彌宵獨佔的鋼一了。

(沒有人需要我了……)

(但是這也是我自作自受。因為我在鋼一和考試之間,優先選擇了考試。)

(可是……我沒考上。)

彌宵緊繃的神經如今已經完全斷裂,她不知道從明天開始,自己應該如何活下去;在第二次招生時考上非志願高中,在接下來的三年間比別人更努力好幾倍,這次一定要考上和哥哥們同樣的大學——這種心情也半點不剩了。

她什麼事情都不想做,完全沒有想做任何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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