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約定之花 第一章 永遠的離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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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楝神所居住的建築,人們稱之為「神社」。

以帝國的話來講就是神殿,原本是為了向神祈禱才建造的,神聖的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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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要吃人呢?」

初次見面時,她直率地看著「祂」,如此問道。

「是因為肚子餓嗎?不能吃其他的東西嗎?只能夠吃人而已嗎?」

令人訝異的是,雖然發著抖卻不帶畏懼,她的問題中絲毫沒有「畏怖」。

不只這樣,連怨懟、嘆息、憎恨也感覺不到……來到這個神杜的人們必會帶有的負面感情,從她身上幾乎感受不到。透過連神的內心都能看透的雙眼,審判之獸也只能感覺到純粹的疑惑。

因此,祂回答了「不是」。但她還是直直地盯著祂。

「我在到這裡來之前,已經有覺悟了。因為被選為祭品,現在不會逃跑也不會躲藏。可是我至少想知道自己即將喪命的理由。這樣會不會太過不敬呢?」

究竟是為什麼?為什麼她的心中毫無恐懼?

只能以靜謐來形容的平穩心境。至今連視線也不敢和祂對上的國津神之中,只有她敢這樣直率地看著祂、對祂說話。真正地「與祂交談」。

『為何不畏懼我?』

「不是不害怕,只是……想知道理由的心情更強烈而已。」

『不恨我嗎?』

「……不恨。雖然很失禮,不過比起憎恨,只感覺您是……十分寂寞的神。」

明明並未透過言語傳達自己的孤獨,但她卻能夠理解。可以理解祂必須永遠孤身一人的死心絕望,理解被那種疲憊感折磨的祂……

「總覺得似乎能理解您就算吃了人也無法解決饑渴的原因。那並不是出自飢餓,而是因為寂寞的緣故。」

『寂寞……』

「是的,就是那樣。」

如此說著,那天她露出了極為溫柔的微笑。

「這樣的話,今後我將侍奉在您身邊,所以希望您別再要求活祭了。」

……她的存在,賦予了祂一切。

至今只覺得是灰色的世界,綴上了色彩。

感受到包圍神社四周的花朵傳來的香氣。

雨水的潤澤、晴空的光輝、四季的流轉、吹過神社的舒爽微風,祂的心這才開始豐富了起來。

以她為首的世界一下子便擴展開來,當注意到時,祂已不再是孤單一人了。

但那樣的幸福也是兩面刃。當失去她時,祂好不容易才能感受到的世界也一同消失了。映在心裡的一切又再次失去了色彩、失去了香氣,就連空氣的流動都凝滯了;世界對祂而言,成了只有痛苦的牢籠。

獸神咆哮。失去的時間、世界以及和她的共同回憶都在煎熬著祂,心中感到悶塞痛苦。這次襲來的,是連吃人也無法壓抑的空虛與饑渴。

將來到神社的人們所懷抱的黑暗情感撕裂、吸吮、嚼碎、吞下,但就算這樣也無法滿足祂的饑渴。祂漸漸失去了理性。

若世界是由祂所創造的的話,

為什麼世界會這樣反蝕祂呢?

在充滿陰鬱空氣的神社中,祂失去目標地彷徨著,殘殺、吞食、咆哮,慢慢淹沒在沒有出口的闇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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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

彷彿就快被惡夢吞蝕般呼吸困難,他終於睜開眼睛。

心臟狂亂地跳動。他喘息著。汗水滑過臉頰,留下好幾道痕迹,濡濕了枕頭。

這裡……究竟是哪裡?這麼想著,四下張望時,注意到身邊小小的溫暖。

(蜜凱奴……?)

趴在床邊,枕著雙臂睡著的少女。看到那平靜的吐息與安詳的睡臉,他……席翁惡夢的碎片也漸漸消融……

他們正置身於一間簡樸的房間。和倪葛拉與蜜凱奴三人一起生活的那間令人懷念的森林小屋很像,只有寢床、書架與小小的窗戶,以及蜜凱奴身影的小房間。

席翁躺在床上,稍微活動一下僵硬的身體,卻馬上感覺到全身十分沉重、燥熱。

(為什麼?)

輕輕搖了搖頭回想。席翁早些時候應該是在王都海伊姆宮中,和蜜凱奴一起被抓了起來,與亞德利姆談過話,然後……

(……在那之後,被帶到這裡來了?)

蜜凱奴和弓誓出現在地牢中,接著與其他闇人及倪葛拉會合,一起逃出皇宮,到這裡為止還記得。

記得後來應該是乘上偷來的馬匹,乘著夜色移動,不過再後來的事就完全不復記憶了。

小心不吵醒蜜凱奴地起身,席翁輕輕搖了搖頭。

身體的燥熱與沉重,是因為身上受的傷的關係吧。雖然身為獸神的一部分,無論什麼樣的傷口都不會在席翁身上停留太久,但原先的傷口處自肌膚底下卻像要燒起來般灼熱,傳來陣陣刺痛。就算這樣,看看蓋在被單下的兩手,連最嚴重的釘傷,也已經不留痕迹地消失了。

拉開窗帘看出去,窗外是一片雨中城鎮的景色。紅色屋頂與綠色的牆。雨滴落在緩緩傾斜的磚道上,綻出的波紋,形成一個個美麗的圖案。

不過,在雨色飄搖的道路上,沒有多少往來的人。

祥和溫暖的時光一點一滴地滲入心中,席翁靜靜地閉上雙眼。這樣一來,在不斷落下的霧雨聲中,彷彿這裡只有席翁與蜜凱奴兩人存在一般……就像在沒有其他任何人的神社中,度過的那段無可替代的時光一樣。一瞬間,席翁被拉回了那令人懷念的日子。

……並不是什麼惡夢。

確實,失去她的絕望與痛苦的記憶,伴隨著共同度過的喜悅而更顯哀傷,但對席翁……對「獸神」而言,那也是無法取代的寶貴時光。

因甜蜜的回憶露出笑容的席翁,看向身邊發出羽毛般輕輕寢息的蜜凱奴。

碰上那憔悴的眼角,撫過臉頰,拾起散落在被單上的黑髮,但卻又立刻像碰到什麼禁忌般迅速放開了手。

(為什麼……)

為什麼回來了呢?

那個時候,明明都讓她得知自己是棲息在神社的食人獸神,要疏遠她了:然而蜜凱奴還是回來了。說就算席翁是食人獸神也不要緊,哪天會把蜜凱奴吃掉也不要緊。

明知該拒絕她,卻沒有再次推開她,是因為她所說的話正是壓抑在自己心底的願望……

(要是讓人知道這就是制裁神的創世之獸,大家也會傻眼了吧。就算會讓重要的人不幸,也無法抵抗自己的慾望……居然如此地軟弱。)

偏袒某人的話,內心就會產生弱點,因此應當公平裁量一切的獸神沒有配偶。正因為必須絕對公正,所以世上才只有自己一位,獨一無二的存在。

(……這麼說來,蜜凱奴當時說她記憶回來了。)

再度看向靜靜沉睡的蜜凱奴。

意思是她回想起來了嗎?那個幾乎讓心凍結,失去一切的夜晚。

被帝國士兵們一個個奪去性命的常世國國津神們,全身染血倒下的同伴、家人,甚至連包圍了族人、房屋、森林等一切的火焰的顏色,全都想起來了嗎?

『喂!蜜凱奴,醒了嗎?』

這時……

聽到了咚咚的敲門聲以及有所顧慮般的詢問聲,席翁一下子回過神來。他連忙躺回床上,同時間,一位小個子的黑髮少年進到房內。

『蜜凱奴?蜜凱奴……喂——』

「……嗯……咦……咦?弓誓?怎麼了……?」

『啊啊,抱歉吵醒你,只是差不多該吃午飯了……你昨天什麼都沒吃吧?』

「席翁他……」

她邊說,席翁感覺到一時離開的溫暖又再一次專註地看向自己。看見緊閉著雙眼裝睡的席翁,蜜凱奴最後才放棄般地嘆了口氣。

「還……沒醒來呢。」

『似乎是這樣。』

「到底是為什麼呢?繼舟先生說他的傷幾乎都好得差不多了,可是他已經整整睡了三天……」

『……嗯。』

猶豫似地點了點頭,弓誓也看向席翁,不過立刻又回過神說道:

『可是啊,比起他,我比較擔心你喔。自從到這裡來之後,你就一直光是待在他身邊耶?幾乎什麼都沒吃也沒睡,這樣連你也會倒下的喔!』

「…………」

『擔心席翁的話,我代替你看著吧。』

氣息突然增加了。平靜、安穩而認真的氣息,這是和弓誓同為國津神的青年——小針的氣息。

『……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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