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少年檢閱官,上場

天亮之後,再次降下大雨。

我從旅店的食堂,眺望窗外落在陽台上的大雨。天空陰沉,下方的森林更是幽暗。沒有風,雨珠劇烈地垂直墜下。流淌在落地窗的水滴,似要打亂我的心情般,畫著歪斜的線。

聚在食堂里的人,各朝不同方向坐著。自警隊隊員神目、旅店老闆朝木、他的兒子悠里,還有我和桐井老師。尤其是在森林湖邊目擊殘酷殺人景象的神目和朝木老闆,每個動作都如鉛般重,連話也懶得說。他們都累了。想必從別人的眼中看來,我也是一樣。

「也就是說,兇手在湖上的小船殺害黑江隊長,然後突然消失不見了,是嗎?」

桐井老師沒有對象地問著。神目把臉轉向他,瞪著眼點點頭。

「我看得很清楚。那傢伙拿著斧頭朝著船底直砍。」

「燈光滅了。」神目不管說話脈絡,接著補充道,「然後我們去追船。船在我們面前出現時,『偵探』已經消失了。」

「真的是『偵探』嗎?」

「不是他還有誰!」

神目激動地咆哮。

「鎮定點!」桐井老師舉起單手安撫神目。「在船上進行殺人的『偵探』——暫時先把兇手叫作『偵探』——發現你們來了,所以把燈滅了。然後,他留下兇器和屍體……不知何故只帶走頭部消失在某處。是這麼回事嗎?」

「如果只陳述事實的話,就是如此。」

「那麼,『偵探』消失到何處去呢?」桐井老師咳了幾次。「按一般的想法,他應該是游泳上岸了……」

「當然,我們確認過了。我們在湖畔巡了一周,調查是否有從湖裡上岸的痕迹。」

「結果呢?」

「到處都沒有這類的痕迹。」

「湖的周圍都可以調查得到嗎?」

「湖是新月形的。」這次是我來補充,「往內凹入的一側岸邊,幾乎就是拔地而起的山崖,別說是人想從那裡上岸,就算想站在崖上都有困難。向外凸出那側的岸邊,是一片碎石和沙的湖岸。也就是說,人可以上岸的地方,只有整個湖周圍的一半。」

「原來如此,所以,痕迹的搜查並不是那麼費事。」

「是的,我們剛好在湖岸中央附近,目擊到船和『偵探』的犯行。載著屍體的船,緩緩地流向新月上端的岸邊。從最初目擊到船的時候,到發現屍體之間,自警隊所有人已把湖團團圍住。因此,湖可以說處在『眾人環視』的巨型『密室』中。」

「那是什麼?『眾人環視』?『密室』?」

神目一臉疑惑地問。

「啊,沒事……」

太粗心了,我不應該隨便使用「推理」中的用語。

「總之,你們的意思是說『偵探』應該無路可逃才對。」

「是的,就是如此,我們直到剛才還在湖的周邊調查、監視。但都沒有發現『偵探』的蹤影。」

「湖裡也調查了?」

「嗄?」

「『偵探』從船上消失是事實,而他沒有上岸,恐怕也是事實。若是如此,『偵探』會不會還在湖裡?也可以想成他換到別的船上去。又或是很有耐力地在水裡等你們離去。」

桐井老師一針見血地指出其他可能性。

「湖裡我們也確實查過了。」神目說。「各個角落都沒有可疑的身影。天亮之後,有段時間雨停霧散,所以我們應該沒有遺漏。湖上什麼都沒有。」

就算我們假設「偵探」準備了一套潛水用具,他也無處可逃。現在也有幾位自警隊員在監視湖面,不過並沒有傳來「偵探」浮起來的訊息。他們說,湖底並沒有和其他河流或池塘相連,不可能從水中逃走。

山崖那頭架著繩梯,因此他們推測會不會從那裡逃走。然而這似乎也是不可能。人要跨越山崖難度太高,連架繩梯都是難上加難的事。不過,自警隊還是儘可能搜索山崖周邊,猜想也許會發現什麼證據……

「『偵探』消失了。」

神目斷言說。對他而言,這句話肯定意味著真正的「消失」。他們的心裡並不想追求合理的解決與真實。

「嗯,的確消失了。」朝木老闆也贊同地說。

「『偵探』果然不是人。他是統治這個鎮……這個世界的偉大存在。與鬼和妖怪都不一樣,是比他們更完美的『造物』。否則,他到底用了什麼法子從湖上消失呢?怎麼想都不可能。」

神目激動地說。

「揮著斧頭,搜集人類頭顱的『造物』……」

桐井老師兩臂交叉陷入沉思。

悠里在一旁似想說話,但什麼也沒說。

「『偵探』的舉止,我們無權置喙。那是一種奇妙、複雜而不可思議的事……但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黑江隊長的死,你就這麼算了嗎?」

「老師,死去的人不會回來了,對嗎?」

神目直率地說。他的表情有如凝結般一動也不動。這是此鎮的人特有的表情,彷佛行屍走肉般、缺乏人性的神態。我直到現在才了解,神目也是這個鎮的人。他們雖然受到名為「偵探」的「造物」威脅,卻還是逃避死亡的現實,而且還周而復始地過著無處可逃的封閉生活。

「現在起,身為副隊長的我就成為自警隊隊長。以後也請多多指教。」

「對了,各位早餐打算怎麼樣?想吃什麼嗎?」

朝木老闆出來打圓場。

「我不用了,還得跟森林裡的同伴聯絡。」神目站起來,把椅子推回去。「老師、克里斯,辛苦你們了。如果還有下次機會,盼望你們也能幫忙。」

「等等,別急著走。隊長不是死了嗎?你能不能告訴我他為什麼會死?」

悠里插進來說。

「別多嘴!」朝木老闆立刻打斷說。「這些都是『偵探』所為,就跟車禍或天災一樣。你還要別人說什麼?悠里!」

「爸爸,你真的這麼想?」

「真的。」

「騙人!」悠里少見地高聲大吼。「爸爸,你怎麼了。爸爸不是這種人呀。不論什麼時候,只要我不懂的事,爸爸都會教我。不是嗎?其實……」

「我叫你別多嘴,你聽不懂是吧!」

爭執漸漸轉變為父子吵架。我有點不知所措,於是低下頭,假裝撥弄衣領的破洞。結果是神目插進來調解。

「好啦好啦。想法人人不同嘛。這次狀況複雜,朝木老闆也幫了自警隊很大的忙。我們十分感謝。孩子,你該為爸爸感到驕傲。」

經神目提點,悠里不服氣地嘟起嘴。

「那麼,我該走了。」

神目鞠了躬走出食堂。

我立刻也站起來追出去。

跟著走到大廳,我叫住他。

「有什麼事?克里斯?」

「神目先生……黑江隊長的死,你們會怎麼處理?」

「以自然死的方式……處理。」

「你不是開玩笑吧?」

「人的死不能開玩笑。」神目表情嚴肅地說。「我們只能這麼判斷。」

神目的身影看起來好像和黑江隊長重合了。

黑江隊長雖然對「偵探」採取不干涉的態度,但私底下卻在調查他真實身分所在。想必神目一定也想了解事件的真相。但是他無法理解,又沒法破解,只好放棄。放棄追查,然後成為這個鎮、這個世界的一員。於是他們成了獨當一面的大人,就這麼終了一生。

「你不是說過,想保護這個鎮嗎?……」我低頭道。

「是,我想保護。」神目回頭,「所以我不是全心全意地在做了嗎?然而,隊長卻死了。為什麼會這樣子?我不懂。我真的不懂!這有什麼辦法呢?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偵探』到底是何方神聖啊!」

「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一點我可以確定,『偵探』既不是鬼也不是妖怪,應該也不是其他的『造物』。」

「克里斯……」神目用力閉上眼睛,歪著頭咬緊牙根,「隊長想揭開『偵探』的真相。他不告訴我們,而在暗地裡進行,是為了怕我們人心惶惶。隊長也許太接近『偵探』了。所以……所以……才會被……被殺。」

神目的身體微微顫抖著,似乎在忍耐著什麼,又像是害怕什麼。

「神目先生。」

「我好不甘心。」

緊閉的眼流不出淚來,也許他已經沒有淚可流了,但也可能他是在努力忍著。

「剛才雖然說我什麼都不知道,但有一點我很清楚。」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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