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斷頭湖

無所事事地在房間里發了一會呆,悠里進來了。除了我之外沒有別的旅客,他似乎閑得發慌。由於鎮民對訪客敬而遠之,所以旅客漸漸絕跡。如今只剩這裡還稱得上旅館。

「你聽說過這一帶有什麼特別的宗教嗎?」我問悠里。

「宗教?你是指向神明膜拜嗎?沒有什麼特別的,因為沒有人膜拜。」

「是哦。」

從紅色十字架記號和描繪的地點、方法等,還是感受到宗教式的信念。此外,從鎮民對死亡的逃避態度,就算有什麼特殊宗教也不奇怪。紅色記號讓人聯想到儀式,而從沒有危害這一點,似乎可回歸到觀念上的動機。但是,鎮民們沒有人了解紅印的意義,也就是說那不是反映地方風俗的宗教。若是如此,該不會是有什麼秘密結社在全國各地潛伏進行惡魔崇拜,近日才來這裡紮根吧……當然,這得先確定有這麼回事才行。

「你還在想紅印的事?」

「嗯……」

「何必自己動腦筋嘛,等別人告訴你答案就好了。」

「可是,誰會告訴我答案呢?」

「不知道。」悠里滿不在乎地回答,然後立即把臉湊到我耳邊。「克里斯,你見過書嗎?」

「沒有。」

「我也沒見過。不過,我看到你,就想到那些愛書人。他們在我還小的時候,經常來我家借宿。大家都跟克里斯一樣,總是為了什麼事煩惱。我很喜歡他們,因為每個人都對我很好。人家說,書教人殘酷的事,使人性變得殘暴,一定都是騙人的。」

「我也這麼想。」

「克里斯,你也是他們的同夥吧?你身上是不是偷偷藏著書?你不用藏,我不會去告發你的。」

我搖搖頭。

「我真的沒有書,也沒見過。不過,我爸爸告訴了我很多書的故事。」

「真的啊……真遺憾,如果你有書,我倒希望你拿給我瞧瞧。我好想看看書到底是什麼樣子,哪怕一次也好。書里不是有故事嗎?走進書中,就可以知道天下各種事情,最適合我這種坐輪椅的人了。」

「真沒想到。原來你並不討厭書。」

「當然啦。那些討厭書的人,都是被廣播洗腦的啦。」

悠里嘟起嘴說。關於廣播洗腦的事,現在沒有人敢明說。他們都沉浸在電波另一端、安逸無憂的世界裡。安全、沒有暴力、舒適的世界資訊;沒有血,沒有兇器,更不存在無頭屍體的世界。

廣播基本上不播出創作作品,既然有政府在管理,就不可能跟娛樂沾上邊。電視也和廣播相同,處於嚴格的檢閱控制下,大部分播放的都是沒完沒了的療愈性自然風景。但是,這個鎮原本就收不到電視的電波,照道理應該沒有電視。雖然,即使有,它的資訊價值也不比廣播高。

對於從一開始生活中不存在書本的人來說,他們或許根本感覺不到書的重要性。甚至還感謝無時無刻播放許多訊息的廣播,他們滿足於現狀是因為——他們根本不懂創作——故事。他們幾乎被剝奪了所有接觸創作的機會。一切都是事實,那些事實,或許是檢閱局製造出來,一種故事型的事實。但是,不知道故事的人,無法區分真實與虛構的差別。

我們的時代是無書的時代,同時,也可說是只有完美事實的時代,不存在故事的時代。

「書本的類型中,我喜歡『推理』。」

「『推理』?那是什麼樣的故事?」

「解決神秘的謎題。」

「所以,你也想解決紅印之謎嗎?」

「嗯……應該吧……」

對這個問題,我答不上來。我只是喜歡「推理」,所以才對眼前不可解的事件充滿興趣。我覺得自己還有事必須去做,有個聲音在呼喚我,所以我不能丟下眼前的謎而離開。那不只是好奇,更接近使命感。

「人說留下紅印的是『偵探』,可是實際上,有人目擊到『偵探』畫記號的現場嗎?」

「很多人目擊過呀。」

「那個『偵探』長什麼樣?」

「他們說,黑黑的看不清楚。目擊的時間總是在黑夜。所以,『偵探』打扮得一身黑,從來沒有人看清楚他的身影。」

「沒有人直接和『偵探』面對面嗎?」

「據我所知……只有一個人。」

「哦?有嗎?」

「一個小男生。那孩子說他在森林裡遇過『偵探』。」

「平安無事?」

「嗯,他才七歲大,有一次在森林裡迷了路,幾天後回家了。即使是大人,在森林迷路之後都出不來,但那孩子卻平安歸來。問他過程後,才知道他在森林迷路之後,遇見『偵探』,偵探送他到森林外來。」

「見到了『偵探』卻沒被砍頭?」

「對……那孩子說『偵探』一點也不恐怖。」

「他現在還活著嗎?」

「當然啦。我就診的醫院和他一樣,雖然現在我只需要半年去一次就行了。剛開始他一直不肯談『偵探』的事,但後來我們成為朋友,他就把過程詳細地告訴了我。」

悠里說起從朋友那裡聽到的事。

那是個神奇、但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有一天,男孩將一名倒在路旁的少女帶回家藏匿,開始奇妙的共同生活。但少女身體日漸衰弱,終於到了藥石罔效的地步。由於男孩向父母隱瞞了少女的存在,所以也幫不上忙。為了救少女的性命,他只有求助「偵探」之力。

這個故事奇妙卻又毛骨悚然之處,在於少女藏在男孩房間里時,明顯已與屍體無異,而且幾乎是屍身零散的狀態。少女為什麼會變成這種慘況原因不明,但至少在故事中描述了男孩將零散的少女裝進書包的行為。為了去找「偵探」,男孩進入森林時,也將少女裝進書包裡帶走。除非少女是零散的屍塊,否則這種行為是不可能的。

聽起來像編出來的謊言,但七歲的男孩應該不會編這種故事,簡直是個無解神秘的故事。故事到最後,被「偵探」救起的少女,在湖畔消失了身影。

我越來越不明白「偵探」存在的目的。「偵探」會幫助素行良善的人,只砍斷壞人的頭顱嗎?若是如此,他怎麼區分好人和壞人呢?他總不可能監視鎮上每個人的一舉一動吧。

「『偵探』會來砍下壞孩子的頭,這個說法是真的嘍?」

「假的。應該吧……咦,克里斯,你怎麼了,臉色不太好哩。」

「我害怕他來把我的頭砍了……」

「你放心吧。」悠里噗哧一笑。「實際上,並沒有小孩被他砍頭。剛才的故事就可以證明啊,而且我從來沒聽過『偵探』會殺小孩。雖然我不曉得是什麼原因。」

「他不殺小孩嗎?」

這時,房間的電話響了。這是今天的第幾次?我被電話聲嚇得跳起來,但還是儘力掩飾下來,冷靜地拿起話筒。

「克里斯嗎?」雷公般的嗓門在話筒中響起。

「是,是的!」電話里是朝木老闆,配合他的大嗓門,我的聲音也不由得洪亮起來。

「悠里在你那兒嗎?叫他聽電話。」

我把話筒交給悠里,悠里立刻沉下臉。

「你知不知道現在是幾點!這種時間還不睡覺,你又要把身子搞壞嗎?」

即使隔著一段距離,他的怒吼還是聽得一清二楚。我立刻閃開坐回床上,把兩人的對話聲趕出腦袋,儘可能充耳不聞。

兩人的拌嘴在電話上持續了幾分鐘,悠里才筋疲力盡地掛上電話。

「這老爸真嘮叨。」悠里露出苦笑說,「其他小孩的父母都不羅嗦,為什麼我家不一樣呢,是不是因為我們原本不相干呢?」

我羨慕悠里。

我的記憶中,父親幾乎從來沒有生過我的氣,也沒有責備過我。父親只有稱讚我,或是談書、談「推理」時才會跟我說話。所以,我儘力循規蹈矩,使行為舉止能得到父親讚美。此外,我還儘可能纏著父親說「推理」。我覺得,若想挑起父親的關注,就非得如此不可。如果父親還在世,我現在還是會如此做。所以,悠里不費吹灰之力,就讓他父親著急生氣,實在教我羨慕。不過,朝木老闆的確比一般大人更富感情,尤其是這個時代,大人們對別人漠不關心已是司空見慣的事。

「爸爸一直要我去睡,煩死了,所以我還是回房間去吧。克里斯,你也早點就寢吧。」

「我送你回房間。」

我推著輪椅步出房門。

來到大廳時,聽到外面有些爭吵的聲音。我和悠里互看一眼,他率先反應過來,把輪椅轉到靠近門口的窗邊,掀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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