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旅店,我疲倦地躺在床上,凝視昏暗的窗。太陽西沉,映在薄窗帘上的是一盞盞戶外燈映照的雨絲剪影。幽黑蒙蒙的細雨影子,給人一種室內也在下雨的錯覺,它還是跟先前一樣時下時停。我用干毛巾裹住身體,靜靜地聽著雨聲。
因為氣象暖化和異常逐漸嚴重,有時一旦下起雨便停不下來。暴雨之後,就會引起更兇猛的洪水。
我想起了夏日的某一天。
就跟今天一樣,是個下雨的日子。
我出生在離倫敦市中心稍遠的小鎮,從來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英國各地每年都發生集中豪雨,被洪水吞噬的市鎮不在少數,倫敦的泰晤士河更是經常泛濫,因此,船隻漂流到海德公園裡的狀況,已經不是什麼大新聞。
我父親在英國海軍服務,因此很少回家。他在軍中實際從事什麼工作,我並不清楚,也不敢問。因為我以為,戰爭和軍隊的事不可以多問。
有一天,父親搭乘的潛水艦在從北海往蘇聯領海航行的途中,因為不明原因的撞擊,沉人海底。潛水艦沒有破損,幾乎保持原狀,躺在一千公尺的海底。由於下沉的位置太深,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將艦上人員救出,也不可能把艦艇拖上來。
當時我還是教會學校四年級的學生。在這個時代,學校已經沒有像樣的課程,課堂上主要是牧師講道。雖然日本有廣播教育,但英國連這種東西都沒有。有一天,校長和一位著軍服的男人來到我聽講的教室,把我帶到外面,告訴我父親乘坐潛水艦沉沒的消息。那時艦艇已沉沒三天,原先我根本不知道父親在潛水艇上。我從學校早退,坐上他們安排的黑頭車,不明就理地被帶到附近的海軍基地。那天,英國下著無聲的雨。
我被帶進接待室,裡面坐著男男女女都在拭淚。我一個人孤伶伶地坐在人群中,獃獃地望著那些哭泣的人,一面重新思考潛水艦沉沒的事實。潛水艦沉到海底會怎麼樣?潛水艦本來就在海底航行,所以應該沒問題吧?我什麼都不懂,只能想像一條大鯨魚在海底睡覺的狀態。
周圍哭泣的人依序被點了名,進到另一個房間。我身邊的一位美麗女子,仍舊嚎啕哭著。她哭得那麼凄慘,讓人覺得她會不會就此死去。
「克里斯提安納。」
輪到我了。他們叫我到一個小房間。裡面站著兩個軍人,房間中央有張桌子,上面放著大型機器,連接著麥克風和擴音機。
「你的父親現在在遙遠的海上,他有話想對你說。」
「我爸爸?」
「是的。」軍人說話精簡,「好了,請說。」
他打開無線電開關。
「爸爸?」我對著麥克風說。
「是克里斯嗎?」
「是啊。爸爸,你在哪裡?」
「我在海上出任務。你知道的,我在船上。這次來的地方比以前都遠,可能不能如期回去了,現在狀況有困難。」
「什麼時候會回來?」
「這很難說,目前不知道。」
「回不來了嗎?」
「我不是說了目前不知道嗎?現在還回不去!克里斯,你應該已經明事理才對。別問那麼多,安靜聽我說。」
父親的聲音突然變得氣急敗壞。聽到父親的怒罵聲,我在椅子上縮成一團。
「有幾件事我必須對你說。克里斯,你夠堅強吧?一個人生活過得下去吧?你媽死的時候,你答應過我要學著堅強,不是嗎?」
「答應是答應,可是……」
「克里斯,仔細聽我說,只要是人都會迷失。但是一旦決定的事,就要堅持到最後,絕不可放棄。人生就是老天給你的習題,你得在迷失中尋找值得信仰的真理。爸爸相信克里斯一定會堅強起來。」
爸爸的聲音混著雜音,斷斷續續地傳送著。
我沒說話,只是愣愣地瞪著擴音機。
外面傳來溫柔的雨聲,在室內迴響著。不對,那或許只是隔壁女人的哭泣聲。
軍人對著麥克風,要我多說話。
「其他還有沒有什麼話想說?」
他的意思好像在說「這可是最後機會哦」。
我竭力地尋找該說的話。
「你要回來!」
擴音機里沒有反應。
「你要拋下我一個人嗎?……」
「……會回去。」
「回來?你會回來嗎?真的?」
「克里斯……如果這……的話,衣櫃的……板……開。」
雜音越來越大,彷佛海底的泡沫滲入雜音中,蓋住了父親的聲音。
「爸爸?」
剎那間,訊號斷了。兩名軍人過來檢查通訊機的狀況,一下子敲敲擴音機,一下轉動旋鈕。
「……救救我……克里斯……救我們出去……」
父親悲痛的吶喊響徹小小的房間。
這就是父親臨死前的最後一句話。
我愕然無語地被送回家,直到最後,也沒有一個人來告訴我,潛水艦為什麼會沉沒,據說現在還在調查。
潛水艦現在仍長眠在北海海底,沒有人能觸得到它。船員們可能都因為進水和缺氧而死去了吧,遺體則被封閉在潛水艦中。他們藉著無線電對家人或愛人留下了遺書。或許,在潛水艦里還準備了一些遺物,但那些也跟遺體一起被封閉在艙內,連海底的魚都無緣看到。過了十年,甚至百年,父親仍會一直在海底長眠不起。
父親留下的「衣櫃」那句話,在我腦中一直盤桓不去。所以,在父親的葬禮結束後,我打開他的衣櫃尋找,但好不容易把底板拆下來,裡面卻是空空的,只有一把鑰匙藏在裡面。
我立刻便發現了,那是父親卧房裡保險箱的鑰匙,我很快打開了保險箱。
裡面放著一隻小小的黑色環形物體,拿來當手環嫌太大,當作發箍又太小。
那就是我掛在脖子上的短項鏈,中央有個銀質墜飾,裡面鑲了藍色的寶石。
我不太明白父親為什麼把它留給我。墜子本身應該也沒什麼價值。父親身後留給我大筆的保險金和每年國家發給的遺屬體恤金,所以交給我這個不可能是為了讓我變現。應該是當作紀念品吧?或者,這是一向愛好「推理」的父親,留給我去解的謎團。但若真是這樣,何不幹脆留一本書給我呢。
我這種想法太任性了嗎……
現在項鏈掛在我的脖子上,它是提醒、是決心,更是我的護身符。
在異國的土地上,請您一定要守護我。
在床上躺了一陣子,房間的電話響了,是朝木老闆打來的。
「有個人上門,說想見見你。」
「是哪一位?」
「不知道。不過一看就知道是外地人。應該是你的朋友吧。」
朝木老闆的口氣透出些許不耐。他讓客人在食堂里等,所以我出了房門便直接到食堂去。
一個男子故意把餐桌的椅子朝向幽暗的落地窗,蹺著腿坐著。他身材瘦削,手腳修長,腿上擺著一個大行李包。年紀大約三十好幾,頭髮有點長,雖然沒有束起來,卻也不給人邋遢的印象。倒是今日少見的禮服式白襯衫,配上似要弔喪用的黑領帶,給人遺世獨立的味道。他的臉色蒼白,看上去有點弱不禁風。
他似乎聽到我的聲響,轉過頭來,然後浮起「如我所料」的微笑。
「嗨,克里斯。」
「桐井老師!」
我快步向桐井老師跑去,與他握手。
「又見到你這個英國小紳士了。」
「可是我也長高了不少呀。」
聽我這麼說,桐井老師靜靜地笑了。
桐井老師是個旅行音樂家。
曾經有段時期,音樂和樂器也像書本一樣遭到禁止。現在管制放鬆了一點,允許個人程度的使用。丟書雖然容易,但人們卻無法捨棄音樂。然而,就因為一時的禁令,到了今天,樂器和演奏家都已所剩無幾了,音樂都是靠數位技術才能重現。像桐井老師這種有能力演奏樂器的人,幾乎是絕無僅有。而且桐井老師不僅會彈,還是個堪稱天才的演奏家。
我第一次見到桐井老師時,才剛到日本不久。因尋找旅館而來到一戶人家,正巧是他的音樂教室。原本我並沒打算學習樂器演奏,只是單純想找個落腳的地方。但桐井老師說:「那也無妨。」或許對我這個飄泊的英國人十分同情,我便在那裡逗留了幾天。
我沒有演奏樂器的天分,但在英國時,我曾在教會的聖詩班學過聲樂。某天我不小心提到了這件事,於是,老師便不時叫我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