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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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正下著雨。

不停落下的雨水,敲打著作為屋頂的獸皮。

在臨時搭建的救護帳篷之下,有數量駭人的傷患就隔著床單躺在地上。

痛苦的呻吟、小孩的哭叫、詛咒般的夢話、凄厲的嗚咽、潮濕的空氣、焦臭的煙味、刺鼻的消毒水氣味、血腥味、隱隱飄散在空氣中的腐臭、死亡的氣味。

在那樣的救護帳篷一角,安格斯醒了過來。

「您醒了嗎?主人。」

隨侍在旁的亞克,低聲對安格斯喚道。安格斯雖然想回話喉嚨卻疼痛得無法出聲。

「——水……」

「水——?您要喝水是嗎?」

亞克扶起安格斯,將水壺靠到安格斯嘴邊,喝了一口涼水之後,安格斯再次無力地癱倒下去。

安格斯感覺全身的骨頭疼痛,手腳也像鉛塊般沉重地不停使喚。疲憊的身軀讓安格斯無法睜開眼睛。儘管這樣,安格斯還是擠出氣力,拉回自己險些陷入沉睡的意識。

「……我躺多久了?」

「距離事件當天,已經過了一周了。」

亞克邊說邊用手中的布擦拭安格斯額上的汗水,試圖減緩安格斯的不適。

「因為我不能放著看主人傷勢惡化,所以我擅自用了行李里的藥品。」

「……瓦爾特呢?」

亞克的手短暫停頓了一下。只見他白皙的臉上露出微笑,那是自動人偶的微笑。那是跟以前的亞克截然不同、虛假的微笑。

「事件發生後不久——」

亞克一邊用沾濕的布擦拭安格斯的臉頰,一邊用悅耳的聲音開口說道。

「米爾斯保安官從赫巴趕了過來,他將自己率領的救援部隊與殘餘的騎兵隊重新整編之後,在城鎮外設置了救護營地,現在我們就是在這營地的帳篷內。」

「——亞克。」

「主人的左手骨折了,在險些被瓦礫活埋時,左肩所受的創傷足足縫了十二針。」

「亞克……」

「或許是因為受傷的關係,主人到現在還沒退燒,主人先別勉強身子,請再休息一陣子吧。」

「亞克,不要敷衍我。」

安格斯直視著自動人偶的藍色雙眼。

「我拜託你,告訴我吧。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了。」

「——……」

「瓦爾特死了嗎?」

亞克低下了頭,他握著布條的手微微顫抖著。抬頭望著眼前表情沉痛的自動人偶,安格斯語氣平靜地重複道:

「告訴我吧,瓦爾特……死了嗎?」

亞克閉上了眼睛,細長的睫毛微微發顫,一道淚水從他緊閉的眼皮沿著臉頰滑落。

兩人之間產生一段彷彿時間停止般,沉重、漫長的沉默。

之後——自動人偶用走調的聲音說道:

「我將主人送到鎮外之後,便返回了地圖店。可是在大火中所找到的,只有應該是男性所有的部分遺體。雖然遺體受損嚴重,難以判斷身份,但是——在那遺體的右肩留有槍傷。」

「瓦爾特在歡喜之國的時候,右肩曾被槍射中。」

「依我所見,槍傷的位置與瓦爾特是一致的。」

亞克坐到地上,深深地垂下頭。

「請原諒我。都是因為我的無能,才沒能將瓦爾特先生救回來。」

凄慘的光景在安格斯眼中浮現。

衝天的火柱、瞬間被烈火籠罩的店鋪,以及彷彿算準在瓦爾特歸還的時候,突然爆炸的史賓賽地圖店。

「……你不用道歉。」

安格斯將右手放在亞克的手上,示意他抬起頭。

「最先爆炸的地方,就是瓦爾特的店。那時就算立刻趕去救他,應該也無法救到瓦爾特吧。這些——我都知道——其實我都知道。」

「……主人。」

「可是,我還是想相信,我一直想相信著奇蹟會再度發生。」

一年前在巴尼斯頓與瓦爾特奇蹟重逢之前,安格斯一直以為瓦爾特已經死了。

可是他還活著,他活了下來。被殘酷天使奪走的摯友,確實曾重新回到自己身邊。

他想要發現未開發的土地,想搭船尋找未知的大陸。這麼訴說自己夢想的他,在安格斯眼中十分耀眼、十分令人羨慕。安格斯想要和他擁有相同的夢想,想履行從前的約定,和他一起遊歷世界;想和許多重要的夥伴們永遠不變的到處旅行。

而在懷抱著這些想法的同時——

安格斯也發現,自己在內心某處也隱隱察覺一個事實。

這份奇蹟不會持續太久,這一切都將像黎明前短暫看見的夢境般突然消失,再也不會回來。

「已經——不會再有奇蹟了。」

「……我……覺得這太沒天理了。」

亞克抬起頭。他藍色的雙眼中充滿淚水,眼淚從他眼角不停落下。

「為什麽像瓦爾特那麼好的人,必須要死得那麼凄慘呢?他究竟做了什麽需要得到那種下場?」

「無論是什麼樣的人,都會平等地前來迎接——那就是死亡。」

安格斯直視著上方,自言自語般地說道。

「無論是多麼善良的人,無論是多麼兇惡的人,只要是人都終將一死。」

「請別說這種話!」

亞克情緒激動地大喊。

「請別到這種時候還搬出阿撒茲勒的話!您——主人您——難道不難過嗎!」

安格斯沒有回話。

安格斯沒有理由不感到難過,他心中肯定有著足以讓自己失去理智的悲傷。可是,他卻無法感受到『悲傷』這樣的感情。安格斯只感覺彷彿有塊冰冷、沉重的石頭壓在自己胸口,讓內心麻痹得無法運作。

「其他人呢?賽拉和強尼他們平安嗎?」

安格斯就連自己這麼發問的聲音,都感覺像是其他人所發出來的。亞克或許也察覺了異常的狀況擔心地皺起眉頭。但他明白就算詢問安格斯,也不會得到回應。安格斯再次重複了相同的問題。

「賽拉她怎麼了?」

「小姐她在北車站附近被爆炸波及,右手跟右眼受了傷。和小姐在一起的丹尼先生也因為保護小姐,背部遭到了嚴重的燒傷。我聽說兩人都被送到了赫巴的醫院,在那之後的消息……現在還沒收到。」

「愛德蓮呢?」

「聽說安迪先生與湯姆先生送她到了鎮外,可是愛德蓮女士由於吸入了濃煙,在被送出鎮外時已經沒有意識,隨後也被人送往了赫巴。湯姆先生還留在鎮上,但安迪先生及艾維小姐則一起去了赫巴。」

「強尼呢?」

「他只有受到輕微的燒傷。雖然他曾和騎兵隊員一起救助並治療傷患,但在得知火災的原因是炸藥筒所引起後,便突然失去蹤影。我雖然到處找過,但並沒有找到。」

安格斯眨了幾下眼睛。

「原因是——炸藥筒?」

「是的,在巴尼斯頓底下留有燃石坑……這次事件就是設置在那裡的火藥筒及大量炸藥筒爆炸所引起的。」

安格斯用手按著自己的右眼。

就是這個——這就是血腥快槍的陷阱。

無論是銀箭還是他所擁有的術文,都只不過是個引子。讓充滿希望的巴尼斯頓陷入火海,將群眾趕入絕望深淵,這正是血腥快槍所安排的破壞劇本。

所以——他才選擇消失。

「我想強尼他……應該已經不在巴尼斯頓了。」

「您是說他拋下我們了嗎?」

「嗯——強尼雖然那個樣子,但其實是個很善良的人。要他置身在自己弟弟所製造的慘狀當中,對他來說肯定十分難受吧。」

安格斯嘆了口氣,繼續說道:

「這雖然只是我的推測——那些在燃石坑中被射殺的通緝犯……應該是偽裝成前一陣子闖空門的竊賊,在城鎮各處設置炸藥吧。瓦爾特的地圖店……應該也是被設計成在他返回店內時就會爆炸,所以……那些人才會被殺。他們是血腥快槍為了封口而射殺的。」

「血腥快槍——」

亞克帶著滿腔的憎恨,說出了這個名字。

「他讓強尼感到痛苦,讓主人及小姐負傷、甚至奪走了瓦爾特先生的性命、那個人……是披著人皮的惡魔!」

安格斯沒有答話。

雨滴不停敲打著作為屋頂的獸皮,彷彿帶有憤怒的激烈雨水聲,交雜著亞克的啜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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