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暗影悲歌 Ⅶ 事後收拾

仁走在影子彷彿要燒烙在水泥地上的烈日下。

天氣很熱。熱到連蟬鳴都會停下來的程度。

仁很少在這種天氣一個人跑出來。

仁有自覺到,自己是黑暗中的居民。原本他和白天是沒有什麼緣份才對。

會在這種時候出門,是有理由的。

如果是在這個時間,他要去的房間就不會有人。仁曾在影時間的時候,先對那裡的住戶做了調查。他去醫院確認過對方的班表。

前天是夜班,昨天放假,今天應該是早班才對。

——看護員真的很辛苦哪。

這麼同情起來之後,仁看到了他要拜訪的地方。

那是棟兩層樓的陳舊公寓。在大太陽下看的話,房子老舊的部分又更醒目了。

「比我們的巢穴還像樣一點就是了。」

一邊自言自語著,他走向生鏽的樓梯。走在上頭的腳步聲格外響亮。

要去的地方是二樓角落的房間。仁走進走廊深處。

他站到有些傾斜的門板前面。

「就是這一間吧——沒有門牌哪。」

前天晚上,仁並沒有來到玄關前面。但是,他有從樓梯那裡看到千鳥走進房裡。所以應該是不會弄錯才對。

不知道是沒有訂報紙,還是今天的份已經先拿走了。從牆邊垂下鐵片的老舊信箱中,並沒有放任何東西。

「就放這裡吧。」

把手伸進了長褲的口袋之後,仁拿出一樣紙包的細長東西。

東西是用千鳥素描簿的內頁包的。

那是和泉的小刀型〈召喚器〉——也是他的遺物。

仁認為自己不該擁有這個。

從葬送了和泉的那個夜晚,仁都沒有好好睡過。他一直思考著。等到做出結論後,他來到了這裡。

「那麼,再見了。」

低語過後,他把用紙包著的刀子放進了信箱。叩地一聲,裡面發出小小的聲音。如果包的是遺骨的話,聲音搞不好也一樣哪。這樣想著,仁苦笑了。

「……請問,你是仁先生嗎?」

從旁傳來的女人聲音叫了自己的名字,仁嚇得抖過身子。他轉頭。

站在那裡的,是個年約二十歲的女人。個頭並不高。她穿著隨處可買到的普通牛仔褲,以及有點皺的T裇,手上還提著一個小包包。對方的妝化得並不濃,眼睛底下還微微地浮有黑眼圈。

仁並沒有聽和泉提過對方長相的特徵。不可思議地,他還是知道那是誰。

似乎是有什麼事,她才會在午休時回到家裡。這是在仁的意料之外。

遇上的話就沒辦法了。仁轉向女性。

「你是……真希小姐對嗎?」

女性——真希微微地笑了。那是帶有某種寂寞的笑容。

「我經常聽和泉小弟提起你的事……應該是這個關係吧,雖然是第一次見面,我卻不會覺得很陌生。」

和泉並沒有和仁提到什麼跟真希有關的事情。相對地,在另一方面,他似乎常和真希講到仁的事。

「話是這麼說啦……我還是會覺得彼此是第一次見面。」

「你說的倒也沒錯。」

這是帶著一絲寂寞,真希笑了。

不知道該擺什麼表情,仁只是面無表情地站著。

忽然,真希對仁深深地行了一個禮。

「和泉小弟受您照顧了。」

受您照顧了。帶有完結意味的過去式。

從這個講話的方式,仁了解到一件事。

真希知道和泉已經死了。

「……我是你的仇人。不用對我行禮。」

真希緩緩地抬起了臉。她的眼角上泛有淚光。

「是我殺了他的。你就算恨我也沒關係。」

真希來回搖了幾次頭。這個動作讓眼淚流到了臉頰。

「不。畢竟他平常一直在吃那種葯,與其讓他痛苦地死去……」

「這麼說來,你是知道的嗎……那種葯的成分。」

「是的。我是以個人名義,去拜託認識的藥劑師調出來的。」

真希是看護員。她並不是藥物方面的專家。不過,對於藥物的知識還是比外行人多。會知道抑製劑的危險性,對她來說也是當然的。

恐怕她也勸過和泉,要和泉別再繼續服用吧。

然後她每次也都會聽和泉說,沒吃這個我就會死,應該是這樣吧。

持續服用抑製劑,等於是一種慢性的自殺。

這點真希跟和泉都知道——也對此完全沒有辦法。

「——是嗎,你也知道啊。」

「因為他常在半夜裡吐血……那看起來非常難過。為了不讓我們發覺,他連呻吟都沒有發出來……嗚。對不起,讓你看到我這麼難看的樣子。」

因為眼淚一滴滴地流了出來,真希連忙從包里拿出手帕來擦臉。

嗚咽過一陣子之後,真希為自己停頓了一會。她重新開口。

「和泉小弟有說過。他如果沒有回來的話,大概就是仁先生幫他做好了收拾才對。仁先生是沒有錯的,都是他自己在惹麻煩而已。所以他要我絕對不能憎恨任何人——沒錯,他是這樣講的。可是,就算這樣……就算這樣……對不起,我對你果然還是……」

真希哽住了聲音。仁則用手調整了眼鏡的位置。

「所以,我才會跟你這麼說。你就算恨我也沒關係……雖然是這樣啦,不管是我的事,還是和泉的事,你最好都忘得一乾二淨比較好。因為,對你來說,還有一個一定要守護的……那個孩子在。」

說完之後,仁踏出腳步。真希用手帕捂住了臉,呆站在原地。當仁經過她身旁的時候,又補上了一句。

「我只是比方講而已,你有看過綠色的夜空嗎?」

真希沒回答。她只是忍住身上的嗚咽,並且抖著肩膀而已。

恐怕真希是知道影時間的。

真希剛才說過,和泉是在半夜吐血的。如果是仁所認識的和泉,應該會為了不讓真希擔心,而儘可能地只在影時間吐血吧。

比起自己的女兒紗耶,真希與和泉相處的時間應該更久才對。這對她大概也造成了影響吧。除此之外,仁還可以想像到,真希所獲得的適應性應該和紗耶不一樣,那並不是一時性的。

雖說如此,仁還是沒辦法為真希做到任何事情。

「……剛才的問題你也忘掉吧。那麼,我想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幫我和那個孩子問好。

吞下這句差點說出口的話,仁離開了公寓。

在回去巢穴的路上,仁遇到了千鳥。

「……在這種熱死人的天氣,你全副武裝是要去哪?」

和平常一樣,千鳥穿的是哥特少女樣式的白色禮服。

仁重新看過了一次。穿成這樣走在盛夏的大熱天,他覺得這跟自殺其實沒什麼兩樣。但千鳥卻連一滴汗也沒流。

「我去寫生。今天是要去海港島站那裡。」

千鳥一隻手還提著手提包。那裡面放的是素描簿之類的畫材。

「也不用選在這麼熱的時候去吧。」

「……隨我高興就好。」

千鳥的心情並不好。

仁試著想了她心情惡劣的理由。只有一個可能而已。

「不要連你都在難過和泉的事啦。趕快忘掉吧。」

仁故意用輕浮的語氣說了出口。

被千鳥直直地望了回來,仁露出動搖的神情。

「怎,怎樣啦。我的臉上是有沾到什麼嗎?」

「…………仁你自己就忘得掉嗎?」

仁垂下了目光。

和以為已經死了的朋友再度重逢。

就某種意義而言,那個朋友死得毫無道理,也死得很應該。他的死是無可避免的。

雖然只有兩個禮拜而已,這段日子已經漫長到難以忘懷了。

「是我啦,我啊。幾年沒見啦——別說你已經忘了我這張臉哪。」

和泉那輕浮的聲音,現在也遺留在仁的耳底。

仁小聲念了出來。

「哪可能忘得掉啊,傻瓜。」

這句話是用來回答幻聽里的和泉的。但千鳥似乎把這當成了對她的回答。

「這樣的話,你也不要叫我去忘掉他的事。」

滿臉不愉快地說過之後,千鳥留下仁在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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