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你正在和阿爾卡迪安·波爾菲里奇一起喝茶。他是伊爾卡尼亞 [①] 最聰明的人之一,擔任該國警察檔案總館館長職務。你接受阿塔圭塔尼亞最高指揮部的任務來到伊爾卡尼亞後,他是你受命接觸的第一個人。他在自己辦公室寬敞的圖書大廳里接待你。正如他立即告訴你的那樣,「這裡是伊爾卡尼亞圖書最新最全的圖書館,所有被查禁的書,不管是鉛印的、油印的,還是打字的、手抄的,都要拿到這裡來分類編目,縮微保存」。

阿塔圭塔尼亞當局監禁了你。他們答應釋放你,但有個條件,那就是你同意去一個遙遠的國家完成一項使命(一項帶有秘密任務的公開使命或日帶有公開任務的秘密使命)。你的最初反應是拒絕。你不願擔任公職,缺乏當間諜的職業愛好,以及他們向你說明你應執行的任務時那種隱秘、迂迴的方式,這就是你的理由。你拒絕冒險上伊爾卡尼亞這片北極凍原上來,寧願待在那模範監獄的牢房裡。可是你又想,留在他們手裡也許對你更糟,你對「我們認為你作為一名讀者可能會感興趣」的這個任務感到好奇,你打算假裝參與這個任務然後破壞這個任務。這些考慮又使你最終接受了他們的條件。

阿爾卡迪安·波爾菲里奇館長彷彿十分了解你的心理狀態,以鼓勵與開導的語氣對你說:「我們決不應該忽略的第一件事是:警察是維護國家統一的巨大力量,沒有這股力量,國家就可能分裂。因此,不同政治制度下的、甚至敵對政治制度下的警察都有進行合作的願望。在圖書發行方面……」

「不同制度下的書報檢查能夠統一標準嗎?」

「不是統一標準,而是建立一種相反相成的體系……」

館長請你注意牆上掛的地球平面球形圖。圖上各種顏色表示:

對所有圖書進行系統檢查的國家;

只能發行國家批准出版的圖書的國家;

書檢工作粗糙、馬虎、隨心所欲的國家;

書檢工作由吹毛求疵、心懷鬼胎的知識分子領導,對各種隱喻與暗語檢查得十分細緻認真的國家;

有合法與非法兩種發行渠道的國家;

既無圖書又無書檢,但有許多潛在讀者的國家;

圖書十分充裕的國家;

毫無區別地出版各種風格、各種傾向的圖書的國家。

「今天誰也不像靠警察維持統治的國家那樣重視文學的作用,」阿爾卡迪安·波爾菲里奇說道,「花在控制和壓抑文學方面的巨額資金最能表明這些國家真正重視文學。文學在這些國家裡具有巨大的權威;是那些把文學視為無害的消遣並任其自流的國家所無法想像的。當然,壓制也要讓人喘息,也有閉上一隻眼睛的時候,時緊時松,鬼神莫測。如果不這樣,如果沒有什麼可壓制的了,那麼這種壓抑的機器便會生鏽、陳舊。說得坦率點:任何一個國家,即使是最專制的國家,都生活在一種不穩定的平衡之中,需要不停地證明壓迫機關存在的必要性,即證明有需要壓迫的東西存在。要寫些使當局感到不快的東西這一願望便是維繫這種平衡必不可少的一個因素。因此,根據我們與敵對社會制度的國家達成的秘密協議,我們建立了一個共同組織(您極其明智地同意與這個組織合作),出口這裡查禁的書籍,進口那墾查禁的書籍。」

「這就要求,這裡查禁的書那裡不查禁,而那裡查禁的書這裡……」

「這毫無必要。其實這裡查禁的書那裡更禁止,那裡查禁的書這裡更禁止。但是,通過向敵對國家出口自己的禁書並進口他們的禁書,每個國家至少可以得到兩種好處:一是鼓舞敵對國家的反對派;二是在兩國秘密警察之間進行有效的經驗交流。」

「我接受的任務,」你急忙解釋說,「僅限於與伊爾卡尼亞警方的官員進行接觸,因為只有通過你們這條渠道,反對派的作品才能到達我的手裡。」

(我這次使命中也有與反對派秘密發行網直接接觸的任務,而且可根據情況利用這方反對那方或利用那方反對這方。對此我卻守口如瓶。)

「我們檔案館願為你們效勞,」館長說,「我可以讓您看到非常罕見的手稿。這些都是原稿,而讀者能看到的是經過四五個書檢委員會過篩、剪裁、修改、淡化之後才出版的殘缺不全的、淡化了的、面目全非的版本。先生,您要想看到真正的書,必須上這裡來。」

「您看書嗎?」

「您是說我除了職業需要是否看書?看,這個檔案館裡的每本書、每份文件、每件罪證我都要閱讀兩遍,而且要進行兩遍性質完全不同的閱讀。第一遍,倉促地、粗略地閱讀,以確定把這個縮微材料放在哪個櫃里,編在哪個目下。然後,每天晚上(我下班後晚上在這裡度過,因為這裡環境安靜,能使人思想放鬆)躺在這個長沙發上,把罕見的小說、秘密的小冊子等的縮微底片插進電子閱讀器,舒舒服服地獨自欣賞。」

阿爾卡迪安·波爾菲里奇把穿著長簡靴的兩條腿交叉起來,並用手指在頸脖與衣領之間抹了一下,然後接著說道:「先生,我不知道您相信不相信精神。我相信精神,相信精神在不停地與它自己對話。我覺得它是通過我這雙閱讀禁書的眼睛在與它自己對話。警察是精神,我為之效力的國家、書檢和我們要檢查的書籍都是精神。精神並不需要廣大讀者來證實它的存在,它可以自由自在地生存於人們看不見的黑暗之中,生存於陰謀家的陰謀、警察的秘密活動以及它們二者之間的聯繫之中。如果我想知道精神之存在,只需我不帶任何偏見進行閱讀,注意各種合理的與不合理的蘊涵關係,在這盞檯燈的燈光下,在這個大樓的空辦公室里,脫下我的制服,讓白天被我驅趕得遠遠的禁書中的幻影來到我的身邊……」

你應該承認,館長的話使你感到寬慰。如果這個人繼續感到有讀書的願望與興趣,那就說明在當今的書籍之中仍然存在著某種未被那些強大的官僚機器篡改或處理過的東西,說明在這些辦公室外面還存在一個外部世界……

「對於那製造偽書的陰謀,」你故作姿態,以職業性的冷漠語氣問道,「你們也了解嗎?」

「當然了解。我收到了一些有關這個問題的報告。有段時間我們錯誤地以為可以控制它。一些大國的秘密警察曾想法操縱這個在世界各地均建立了分支的組織……但陰謀集團的智囊,一個叫卡利奧斯特羅的人,卻一次又一次地避開了我們……不是我們不知道他,我們的卡片里有他的各種材料,早就知道他是個翻譯,是個惹是生非的人,是個騙子。但是,他的真正動機是什麼,那時尚不清楚。好像他與他創建的那個陰謀組織分裂後的各派別已無聯繫,但對這些派別的陰謀活動卻仍然間接地產生影響……當我們最後抓住他時,我們發現很難讓他服從我們的指揮……推動他從事陰謀活動的力量,不是金錢,不是權力,也不是野心。好像他是為了一個女人而那麼乾的,為了重新得到她,也許是為了報復她,為了和她打賭。如果我們想理解卡利奧斯特羅的每一個行動,就要理解那個女人。可那個女人是誰呢?我們還不知道。我們只是通過推理知道一些有關她的事情,但我不能把這些情況寫成正式報告,因為我們的領導機關不善於抓住某些微妙的東西……」

「對那個女人來說,」阿爾卡迪安·波爾菲里奇繼續說,他發現你對他的話聽得十分認真,「閱讀就是拋棄自己的一切意圖與偏見,隨時準備接收突如其來且不知來自何方的聲音。這個聲音不是來自書本,不是來自作者,不是來自約定俗成的文字,而是來自沒有說出來的那部分,來自客觀世界中尚未表達出來而且尚無合適的詞語表達的那部分。至於他的觀點,他則希望證明文字背後是空虛,世界僅僅存在於偽造、假冒、誤解與謊言之中。如果僅僅是這個結論,我們完全可以給他提供必要的手段,讓他證明他的觀點。我這裡說的『我們』,是指不同制度、不同國家裡我們的同行,因為我們之中已有許多人曾與他進行合作。他自己也不會表示拒絕,甚至……但是我們還未搞清,是他同意為我們工作呢,還是我們是他手中的小卒……如果他是個瘋子,這只是他口出狂言,那又怎麼辦呢?只有我有權查清這個秘密。我讓我們的秘密警察把他捉到這裡來,在牢房裡單獨監禁了一個星期,然後我親自審訊他。他的行為不是瘋狂,也許是絕望,因為他與那個女人打賭已經賭輸了。那個女人贏了,她通過饒有興趣的孜孜不倦的閱讀終於在最隱蔽的虛假之中發現了真理,在所謂最真實的話語之中發現了不可饒恕的虛偽。那麼我們這位偽造專家怎麼辦呢?為了保持他與那個女人的一線聯繫,便利用書名、作者姓名、筆名、語言、翻譯、版本、封皮、扉頁、章節名稱、開頭、結尾,等等,繼續製造混亂,強迫她從這些混亂之中看到他的存在,並以此向她致意,明知得不到她的答覆」

「我知道我的權力,」波爾菲里奇對你說,「圖書中發生的某些東西超越了我的許可權。我可以告訴您,任何強大的警察機構也不能超越這條界線:我們可以禁止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