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你坐在咖啡桌旁,一邊等柳德米拉,一邊閱讀卡維達尼亞借給你的西拉·弗蘭奈里的小說。你腦子裡同時盤踞著兩種期待,一是對小說的期待,一是對姍姍來遲的柳德米拉的期待。你專心看書,想把對她的期待溶解到書中去,幻想能從這些書頁中看到她迎面走來。然而你看不下去,那本小說被鎖定在你翻開的那一頁上,彷彿只有柳德米拉到來才能解開束縛故事展開的鎖鏈。

有人叫你。服務員在桌椅間穿行並呼喚你的名字。快起來,電話找你。是柳德米拉找你嗎?是她。「現在我不能上咖啡館去,以後我跟你解釋為什麼。」

「喂,我拿到書了!不,不是那本,不是那些,是本新的。你聽我說……」你難道想在電話里給她敘述這部小說?別急,先聽她說,看她想告訴你什麼。

「你來吧,」柳德米拉說,「對,上我家去,現在我不在家裡,很快就回去。如果你比我先到,可以進屋去等我。鑰匙在門口擦鞋墊的下面。」

她生活簡樸,胸懷坦蕩,鑰匙放在擦鞋墊下,表明對鄰居充滿信任,當然她家裡也沒什麼好偷的。你急忙奔向她告訴你的地址,按按門鈴,無人回答。正如她事先告訴你的,她不在家。你找到鑰匙,進入這個因為百葉窗放下而變得昏暗的房間。

這是一位獨身姑娘的家,是柳德米拉的家。她獨居。難道你首先要證實的是,她是否獨居,這裡是否有男人來過?或者你更願意儘可能對這些事不聞不問,一無所知,不去揭開這個謎?這裡肯定有什麼東西阻止你東張西望(你稍稍把百葉窗拉起一點,僅僅拉起一點點)也許因為你覺得不配她信任,你不能利用她對你的信任像個私人偵探那樣調查她的隱私。也許因為你對獨身姑娘的住所了如指掌了,不必細看就知道這裡可能有些什麼家私。我們的時代是一統文化的時代,文化模式非常確切。傢具、擺設、被褥、留聲機等,可供選擇的品種與式樣極其有限。那麼,還有什麼東西能使你真正了解她呢?

女讀者,你究竟是什麼模樣呢?這個以第二人稱敘事的小說不僅指你男讀者(你也許是虛偽的「我」的兄弟或替身),而且也指你女讀者。你從第二章起就以第三人稱出現了,這是因為一本小說要成其為小說,必須有個第三人稱,必須使第二人稱男性與第三人稱女性之間發生某種事情,再進一步發展,或以喜劇的方式結束,或以悲劇的方式結束,即人生的各個階段。就是說,我們必須遵循度過一生的思維模式;也就是說,我們按照這些思維模式賦予人生中的各種事件以意義,賦予一些我們藉以經歷這些事件的意義。

本書一直十分注意讓閱讀本書的讀者能夠進入角色並與小說中的「讀者」等同起來,因此未曾給他起個名字。因為,那樣做會把他與第三人稱自動地等同起來,把他變成一個人物(至於你,因為你是第三人稱,必須給你起個名字,叫柳德米拉)。而且本書還讓小說中的男讀者處於抽象狀態,只是個代詞,可以給他附加各種定語,令他完成各種動作。對於你,女讀者,讓我們看看這本小說能否給你描繪出一幅肖像呢。為此,首先得製作一個限制你向四處擴展的鏡框,然後再描寫你的線條。

你第一次出現在男讀者面前是在一家書店裡,站在一排書架前面,彷彿書架上面的那些書需要有個女讀者的形象。你的家是你讀書的地方,它可以告訴我們,書籍在你的生活中佔據什麼位置。你把書籍當做你與外界隔絕的盾牌,當做你想入非非的幻境,或者當做你與外界聯繫的橋樑,你希望通過書籍使外部世界豐富多彩、寬廣無比。為了理解你這種思想,男讀者知道他應該做的第一件事是參觀一下你的廚房。

廚房是你的住房的一部分,可以告訴許多有關你的情況,例如你做飯不做飯(看來你做飯,雖不能說天天做,卻也經常做),是做給你一人吃還是也做給別人吃(經常是你一人吃,但仔細觀察一下,好像你也做給別人吃;有時你做給別人吃,但你心甘情願,就像做給你自己吃一樣),你生活簡樸還是考究(你採購的食品與炊具令人想到你的食譜考究而怪病,起碼你有這種思想,但這不等於說你是個饕餮之徒,不過晚飯只煎兩個雞蛋你會覺得寒酸),站在灶台前做飯你覺得是迫不得已呢還是覺得愉快(這個小小廚房內的設備放得十分合理,你既可以去那裡操作又不感到狹窄;你盡量不在那裡多待,但即使待在那裡你也不會不高興),等等。家用電器代替了人的勞作,我們雖然不應忘記它們的功勞,但也不必對它們表示特殊的崇拜。這裡的炊具有點唯美主義(這裡有一套由大而小的半月形剁餡刀,其實有一把就夠了),但一般說來這些裝飾品都有實用價值,很少純屬裝飾。你的食品儲備也能告訴些有關你的情況:你有一套品種齊全的香料,當然,有些是常用的,有些似乎僅僅為了使你的儲備齊全;你的芥末也是這樣,但你那一條條蒜辮更能說明問題,它們掛在伸手可取的地方,說明你與食物的關係不是一般的瞎湊合。看看你的冰箱,可以收集到一些寶貴的情況:雞蛋架上只剩下一個雞蛋;檸檬只剩半拉,那半拉已經乾枯。總之,冰箱里的情況說明你有些馬虎。幸好冰箱里還有栗子醬,黑橄攬和一小瓶婆羅門參,這說明你在採購時,全憑商店陳列出來的商品對你的吸引,頭腦里沒有裝著家裡究竟缺少什麼食品。

通過觀察你的廚房可以得到這樣的印象:你是個聰明、敏感。很有條理卻不善料理家務的女性,讓實用性服務於幻想。單憑對你廚房的印象什麼人會愛上你嗎?誰知道呢。也許男讀者會愛上你,他已經對你懷有好感了。

「男讀者」繼續對這個他掌握其鑰匙的房間進行偵查。你房間里放著許多東西:扇子、明信片、香水瓶和掛在牆上的項鏈。這裡的每一件東西,當你湊近看時,都好像不同尋常。意想不到。你與這些東西的關係親切而不一般。只有你覺得那些東西是你的東西時,它們才會成為你的,這是因為你與各種東西的關係是與它們的外形的關係,不是同看到它們或觸摸它們時可替代它們的那些理性觀念或思想感情之間的關係。你一旦認識了這些東西或掌握了這些東西,它們便不再是一般的待在那裡的東西,而是具備了一定意義的東西,即它們已成為一句話中的各種詞語,成為你頭腦中由符號與形象構成的標記。你擁有這些物品嗎?也許還沒有充分的依據這麼說,但是現在可以這麼說:你擁有你自己,即你與這些符號緊緊連在一起,它們成了你的一部分,你耽心失去這些符號從而失去你自己。

在屋內一個角落裡密密麻麻掛著許多相片。都是誰的相片呢?是你不同年齡時的照片,也有其他許多男人與女人的照片,有些相片已經很陳舊了,彷彿是從一本私人相冊中挑選出來的,把這些相片放在一起似乎不是為了回憶什麼人,而是為了展示人生的各個時期。這些十九世紀的雕飾著花卉的鏡框各不相同,有銀的。銅的、琺琅的、龜甲的、皮革的與木雕的,合在一起也許能夠表達發揮過去那些生活片斷的作用這一心愿,但是它們也可能只表示鏡框的收藏,裡面那些相片只起填充作用。再說,這裡有些鏡框並未鑲嵌圖畫,而鑲著報紙上剪下來的照片,有個鏡框裡面竟鑲著一張字跡無法辨認的舊信紙,另一個裡面卻什麼也未鑲嵌。

那面牆壁的其他地方什麼也未懸掛,旁邊也未擺什麼傢具。整個房間里的情形都差不多如此:這裡什麼也沒有,那裡卻擠滿了東西,猶如圖書必須把各種字元都集中在書頁中間,在四周則留下空間供人休息或喘息。

傢具與傢具上的小擺設安放得也不講究對稱。你的家雖窄小,但你卻把你的小書房布置得看上去挺大。你在這裡努力追求的不是令其符合某種固定方案,而是努力使那裡的物品協調一致。

簡而言之,你是個愛整潔的人還是個不愛整潔的人呢?對這種斷然的問題,你的家既不能回答說是,也不能回答說不是。你當然有整潔的想法,而且觀點嚴謹,但是你的想法在實踐中卻不能系統地運用。可見,你對這個家的興趣不是始終如一的,而是隨著日子過得好壞與情緒高低而波動。

你性格憂鬱還是開朗?你治理家庭表現出來的智慧,說明你利用你心情愉快的時刻做好準備,以應付你情緒低落的時刻。

你真的好客?還是你讓朋友進入你家表示你對他們很淡漠?男讀者正在找個地方坐下來看書,但他不想侵佔那些明顯是留給你自己的地方。他現在的想法是:客人能在你這裡覺得很舒適,但客人必須遵守你的規則。

還有什麼呢?啊,盆里的花草好像幾天沒澆水了;也許你有意選擇一些不需要經常照顧的花草來養。另外,這裡既沒有狗,也沒有貓和鳥,說明你是個不願加重自己義務的女性。這既可能是你自私的表現,也可能是你想致力其他非個人事情的表現,也可能表示你不需要別的東西來替代你天賦的傾向,這種傾向使你去關心他人,關心他們的經歷、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書籍……

讓我們先說書籍吧。第一個印象,至少你排在顯著位置的那些書給人的第一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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