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向著黑魆魆的下邊觀看

我用力把塑料袋的口往上拉,只能拉到約約的脖頸處,他的頭還露在外面。另一種辦法就是從他頭部往下套,但是這樣也不能解決問題,他的腳要露在外面。解決的辦法是,讓他膝蓋彎曲。儘管我又踢又踹幫助他,他那雙僵直的腿還是不彎曲。最後我總算把他的腿弄彎了,可塑料口袋也隨之彎曲了,這樣反而更難搬運,他的頭比原先更顯露在外面了。

「約約,什麼時候我才能真正擺脫你呢?」我沖他說道。我每次翻轉他的屍體時總能看到他那獃滯的面孔,富有扭力的鬍鬚,抹有髮蠟的頭髮和飄在口袋外面的領帶。那些年他趕時髦把領帶露在毛衣外面。要說那是時髦,也許約約趕得晚點,因為當時已經不時髦了,但是他,因為年輕時羨慕人家這樣穿戴,羨慕人家的髮蠟,羨慕人家刷過油漆並縫有絨布包頭的鞋子,便認為這是一個人交了好運應有的模樣,等他也交了好運時,他是那樣興奮,以至忘了看看周圍那些他要模仿的人,他們現在的模樣已經完全改變了。

髮蠟粘著得很牢,就是按著他的頭往口袋裡塞,他的頭髮還像襯帽那樣整整齊齊,至多分成整整齊齊的幾綹,略微有點彎曲。他的領帶給有點歪了,我本能地替他扶正,彷彿領結打歪了的屍體比領結正常的屍體更會引人注目。

「還得用個口袋套著他的頭,」貝爾納德特說道。我再一次發現,這個姑娘的智力超出她這種社會地位的人能夠具備的智能。

糟糕的是我們無法再弄到一個大號的塑料口袋。那裡只有一個廚房裡裝垃圾用的塑料袋,橘黃色,可以用來罩在他頭上,但它並掩蓋不了這一事實:這是具死屍,裝在口袋裡,頭上罩著個小口袋。

問題是這樣,我們在這間地下室里不能再待得太久,天亮之前我們得把約約從這裡清除掉。我們開車帶著他到處轉已經兩個小時了,他好似我這個帶活動車篷的汽車中的第三位乘客。許多人已經開始注意我們了,例如那兩個騎自行車的警察。他們靜悄悄騎了過來,正盯著我們看;我們那時正要把他,約約,扔到河裡去(剛才貝爾西橋上好像沒有人),他的頭與手已伸到橋欄杆外面去了。我和貝爾納德特這時只好裝著錘打他的背。「吐吧,老朋友,把你的靈魂也吐出來吧,讓你的思想清醒清醒!」我大聲嚷道,並和貝爾納德特一起一邊一個架著他,把他拖到車上。這時他腹腔里的氣體泄露出來,放了個響屁,兩個警察哈哈大笑往橋下騎去。我想,約約死後與他活著的時候性格全然不同,變得體貼人了;否則他是不會幫助我們這兩個因殺害他而將要走上斷頭台的朋友。

後來我們著手搜集塑料口袋與汽油罐。現在只要找個合適的地方就行了。在巴黎這樣的大都市裡好像不可能找到適合焚燒屍體的地方,找尋它會浪費許多時間。「楓丹白露不是有片森林嗎?」我一邊發動汽車一邊對貝爾納德特說,她已經回到我身邊的座位上了。「告訴我怎麼走,你熟悉路。」我在想,東方發白的時候,也許我們已經跟著運送蔬菜的卡車隊回到城裡了,約約和我的過去都將變成一堆燒焦了的臭烘烘的灰燼留在那裡的鵝耳櫟樹林中。「這樣,」我自言自語地說,「我終於可以相信我的過去已經被焚燒了、忘卻了,好像我這個人從來沒有存在過似的。」

我曾多次發現,我的過去壓得我夠嗆,很多人都要跟我算賬,金錢賬或道義上的賬,比如在澳門時,「玉園」那些姑娘的父母。我舉例說他們,是因為沒有比這些中國人更難以擺脫的父母了。(我招聘那些年輕女子時,與她們和她們的家長講清條件,支付現金,不讓他們老來纏我;這些父親、母親,長得又瘦又小,穿著白布褲子,提著魚腥味的竹籃子,那個局促勁就像是從農村來的,其實他們都住在港口附近。)總之,當我覺得過去壓得我夠嗆的時候,我並沒有採取和過去一刀兩斷的辦法,比如換個職業呀,另外找個老婆呀,換個城市或大陸啊(我從這個大陸跑到另一個大陸,走遍了世界),改變自己的生活習慣哪,另交一些朋友哇,做別的買賣呀,另外招攬一些顧客呀,等等。我沒與過去一刀兩斷,這是個錯誤,我發現得太晚了。

因為那會給我帶來這種後果,使我的過去變得越來越多、越來越重。如果說,過一種生活我都覺得太繁雜了、太紊亂了,那就別提要過許多種生活了。每種生活都有自己的過去,多種生活的過去經常相互糾纏在一起。我每次都喜歡這麼說:「啊,多麼欣慰,把里程計調到零,把黑板上的字擦乾淨。」可是,我來到一個新地方的第二天,零就變成了一個多位數,多到里程計記不下、黑板也寫不下。這裡包括各種人物、地方、友誼、怨恨、錯誤,等等。例如那天夜裡我們尋找焚燒約約的適當地方,開著車燈,照著樹木與岩石,貝爾納德特指著儀錶盤說道:「喂,你說是不是沒有汽油了。」真是沒有汽油了。因為我頭腦里老想那些事,忘了加滿汽油。現在加油站都下班了,我們有可能遠離村莊待在這輛無油的汽車上。幸虧那時我們還沒有點著約約;如果我們被困在焚燒他的地點附近,又不能棄車逃走,因為根據我的汽車可以找到我,那怎麼辦呢?總之,我們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把準備用來浸濕約約的藍色套服和絲綢襯衫的那罐汽油倒進汽油箱里,儘快開回城裡,另想辦法清除他。

我經常說得好,我所陷入的一切困境都被福與禍解脫了。我的過去就像一條越來越長的絛蟲寄生在我肚子里,不論我在英式廁所里、土耳其式廁所里,在監獄的馬桶里、醫院的便盆里、野營地的便坑裡,還是在隨便什麼樹叢里,不管我怎麼拚命嘔吐,它也不會掉下一個節片(在樹叢里時,我得先看清楚,別突然躥出一條蛇來,就像在委內瑞拉那次一樣)。你改變不了你的過去,猶如你改變不了你的名字。我用過許多護照,用過的名字我自己都記不清了,可人家還是叫我瑞士人魯埃第。不管我走到哪裡,也不管我穿上什麼衣服,總有人知道我是誰,做過什麼事,即使我的相貌隨著年歲的增長跟過去大不一樣,頭頂禿了,臉色黃得像只柚子,人家也能認出我。我的頭髮是在斯蒂亞納船上流行傷寒時脫落的,當時因為船上載的貨物的關係,我們既不能靠岸也不能通過無線電台呼救。

我經歷的一切往事都證明這樣一個結論:一個人只有一次生命,統一的、一致的生命,就像一張毛氈,毛都壓在一起了,不能分離。因此,我如果要講講某一天中的某一件具體的事,比如一個僧伽羅人提著一桶剛出生的小鱷魚要賣給我,我相信就是在這件毫無意義的小事之中也蘊涵著我過去的生活,蘊涵著我的過去,蘊涵著我徒然希望忘卻的一切往事。過去的一切生活最後都要連接成一個整體的生活,連接成我現在在這裡的生活。我決定再也不離開這裡了,再也不離開巴黎市郊這幢帶院子的房子。我在這裡建起了熱帶魚養殖場,這是個平靜的買賣,它使我過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定的生活,因為魚不像別的東西,你天天得照料它們,再說,我這把年紀也不願再跟女人去自尋麻煩了。

貝爾納德特完全是另一回事。跟她一起我可以說是事事順利,從未有過失誤。我一聽說約約回到巴黎了,正在尋找我;我便開始跟蹤他,從而發現了貝爾納德特,並把她拉到我這邊來。我們一起對他搞了這次襲擊,事先未讓他看出一點破綻。我在約定的時候掀起帘子,首先看見的(我們好多年未見面了)是他那毛茸茸的屁股夾在她的兩條白大腿之間像活塞一樣運動;他那梳得光光的頭靠著她略顯蒼白的臉,她把臉偏開九十度,讓我毫無顧慮地去打他。一切都是那麼迅速而利索,叫他來不及回頭認出我,來不及想到有人來干擾他的歡樂,叫他不知不覺地超過活人的地獄與死人的地獄之間的那條界線。

還是等他死了再看他的面孔好。「小雜種,我們的賬了了。」我情不自禁地差不多用溫柔的語氣對他說。貝爾納德特從頭到腳還給他穿上衣服,穿上那雙刷了黑色油漆和縫有絨布包頭的鞋子,因為我們要把他運出去,把他裝扮成醉漢,醉成一攤泥了。我想起多年以前我們在芝加哥第一次見面時的情形:我們待在米科尼科斯老太婆開的商店後面的房間里,那裡堆滿了蘇格拉底的半身雕像,當我把投保火險得到的賠款全部塞進她那部生了銹的吃角子老虎機中以後,才發現他與這個癱瘓了的老妓女已經把我牢牢控制在他們手中了。頭一天我還躺在沙丘上,望著已經封凍的湖面,享受我多年未曾享有的自由,僅僅過了二十四小時,我周圍的空間又變得窄小了,只能待在希臘區與波蘭區之間的這幾幢骯髒的房子中。像這樣的挫折我一生中見過幾十次,從這次起我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對他進行報復,但我的損失卻因此也越來越大。雖然現在他身上灑的劣質花露水味已掩蓋不住屍體的臭味了,但我知道我們的賬還未了結;約約雖然死了,但他仍能像活著時多次做過的那樣,再一次毀滅我的前程。

我這次講的往事太多,因為我的目的是讓這個故事充滿我現在與將來能夠講述的其他故事;那些故事過去我也許在其他場合已經講述過。它們所佔據的時空也許就是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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