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芬芳的香氣,那自己絕對無法觸及的香氣傳來。菲力普嘆了口氣,雖說這是自欺欺人,但能與這香氣一同啟程,也算是奢侈的送葬了。
但奇妙的是,一雙柔嫩的手包覆了他的臉頰,感覺好溫暖。在那觸感的引導下,他脫離了僅是飄蕩其中的黑暗,睜開了眼睛。這時出現在眼前的,竟是他朝思暮想的容顏。
「菲力普殿下……菲力普殿下!」
克莉絲蒂娜撲簌落淚,淚珠澄澈得有如水晶;她緊摟著菲力普。菲力普只是愣在那裡,不停眨著眼睛。對面座位上的同窗露出安心的笑容,但他並未察覺。
我在那棟失火的別墅里,被那無禮之人的手下射中肩膀,也射中了腳,但我仍要求拚命狂奔的同窗拋下自己;這段經過他還記得,但在那之後就是一團謎了。我現在怎麼會在馬車上?除了被射中的傷口:心窩附近也好疼,這是我的錯覺嗎?更不可思議的是,我為什麼會躺在克莉絲蒂娜的膝蓋上?為何會讓這散發芬芳香氣的手摟在懷裡?他完全摸不著頭緒。
「這一定在作夢。」
「不是的,菲力普殿下。」
「不,這是夢。你不可能像這樣摟著我,不可能為了我流淚。不過,這個夢真是幸福。」
「不,不是的,菲力普殿下……!」
克莉絲蒂娜泫然欲泣地不停喊著他的名字。聽見那哀傷至極的聲音,菲力普還來不及安慰對方,卻先感到了陶醉。他合上眼,輕輕回抱對方顫抖的肩膀,只是對這難以置信的幸運感謝不已。
復辟王室從首都雷·魯迪亞消失無蹤。
據說到了三月,慶祝春天到來的嘉年華已近時,街頭與人們已經恢複平穩的生活,彷佛那場革命騷動從未發生。
「不過事實上,現在仍然沒有一個明確的領袖存在。嗯,我想再過幾個月又會發生動亂吧。這次輪到民眾和那些政治人物起衝突了。」
「是嗎……」
伊娃站在正門大廳,輕輕嘆了口氣,不曉得除此之外還能怎麼回答。她的腦袋迷迷糊糊,就連雷比安費心的說明也只是左耳進、右耳出。
回到這位於首都郊外的宅邸後,伊娃並沒怎麼就寢,她根本睡不著。理由很明顯,正因如此,她更是無能為力。
雷比安每三天來訪一次,根據他的說法,薩恩·羅貝爾那些「常春之國」的成員已經隱匿行蹤。不過,等到下回首都再掀動亂時,他們肯定會再度現身。
而今天與庫特·兀兒蒂一同出現的雷比安,還帶來了另外一則消息。
「你快要離開了吧?」
盧代替伊娃問。「是啊。」雷比安笑著點了點頭。
「我明天就會離開首都,帶著艾洛士·傑伊回去昆席德,『水車小屋』也會一起回去。」
「公爵家的那位少爺也是嗎?」
「對,非死者當然也一樣。」
看來艾力克斯果然也要回去。伊娃閉上眼睛。儘管她取消婚約的方式很過分,還放任自己對他說了任性話,但那天他依舊伸出援手。儘管如此,伊娃還是無法回應他的心意,不過她衷心對腦海里的他致上感謝之意。
接著伊娃緩緩眨眼,望向自己打從心底追尋至今的那個人。
兩人四目交會,於是未戴面具的兀兒蒂對伊娃報以微笑,問了聲:「怎麼了嗎?」面對那教人心頭暖洋洋的笑容與聲音,伊娃依舊不知所措。她不曉得該如何與自己母親應對,可是在他們敔程之前,有些事伊娃很想問個清楚。
「吶,母親大人……我父親到底是誰?」
伊娃拚命忍受顫抖,免得話只說到一半,一面提高音量。
兀兒蒂圓睜雙眼,那雙在陽光下泛起籃光的灰色眼眸瞪得大大的。
沉默了一會兒後,戴著手套的拳頭砸在伊娃額頭上。
「好……好痛,母親大人!」
「那還用說。你這蠢孩子居然問這麼無聊的問題,我當然要好好教訓你一下。」
「無聊的問題?可是!」
「我知道是誰跟你說了這些,不過我還是要跟你說清楚。你是肯尼斯國王陛下和我生的女兒。王宮裡儘是些瞧不起我這個二王妃的人,裡頭只有陛下將我視作得體的淑女。為了保護帶著紫瞳出生的你,國王還允許我自由離開王宮。肯尼斯陛下是你的父親,也是我的初戀對象。」
眼前這名年輕淑女,就算說是伊娃年長的姊姊也不為過。她挺起胸膛,堅定地如此說道。伊娃忘了額頭的疼痛,不禁看得入迷;兀兒蒂說出「初戀」的耀眼模樣教伊娃心向神往。
儘管如此,已經表明自己是伊娃母親的兀兒蒂,現在可是一點也不客氣了。
「對了,我再告訴你一件事。荒野古堡里那個水車小屋的老婆婆,其實就是我。」
「咦?……啊!?」
伊娃放聲大喊,一旁的盧則是驚訝到說不出話,只是瞪大雙眼。這也難怪,但唯有雷比安喜孜孜地揚起嘴角。
「居然連婆婆都自曝身分了,那我也得有所表示才行。看你們完全沒發現,就這樣告別也未免太寂寞了,所以我要在這裡公布一個秘密。」
雷比安說著便取下眼罩,拿下了假髮。伊娃原本就知道昆席德王室的人不可能是黑髮,因此
儘管假髮底下出現一頭金髮,她也絲毫不感訝異。不過,看見閉著眼的他緩緩眨眼的瞬間,伊娃頓時啞口無言。
亂翹的金髮,藍色的左眼,紫色的右眼,以及有如女子的細緻輪廓。
伊娃與盧認識這樣一個人,那個人正是以前古堡里的同伴之一。
「你是……塞西爾!?」
「沒錯,正確答案。」
雷比安拍了拍手,稱讚伊娃的好眼力,兀兒蒂也跟著鼓掌。伊娃雙腿無力,整個人倚在盧的身上。盧雖然勉強扶住她,但從表情看來,他也同樣驚訝到說不出話來。雷比安使勁摸了摸他的頭。
「我跟父王商量,請他讓我待在那座古堡,這麼做是為了哪天可以解放那些因為王室習俗而關在裡頭的人。逃出那場火災的人全都平安無事,國教會一直在保護他們。不過盧,我們沒能保護被傑伊帶走的你……對不起。」
「事到如今,已經沒什麼好道歉的了。」
盧如此回答,然後平靜地笑了笑。伊娃覺得那笑容彷佛在訴說兩人重逢之前的種種經過,於是牢牢摟住了他。這時,兀兒蒂緊緊抱住他們倆。
「笑一笑吧,你們兩個。就算現在分別,以後也還能見面的,一定可以。」
兀兒蒂在兩人的額頭與側臉上吻了一下。
這溫柔的觸感,令伊娃終於能夠稍微綻放笑容。
送他們離去後,伊娃朝三樓的房間走去。她並不是要回自己房間,而是要去找已經昏睡十天的米歇爾。
米歇爾的老友——也就是執業醫師鮑德,說他可能就此長眠不起。
盧坐在床鋪另一頭,負責照料米歇爾的他,也是一副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的模樣。
然而,伊娃仍舊無法接受。
「你真是個笨蛋。」
伊娃憎恨地對他喃喃低語,對著那臉色蒼白到宛若透明,而且沉睡不醒的米歇爾。
民眾一同合唱革命頌歌的那天,站在陽台上的伊娃遭人槍擊,而那時挺身保護她的就是米歇爾。他的左手被擊中,若光是如此倒也不至於送命。可是他早已中了可致賽西利亞人於死的毒,在那之後便一直躺在床上,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誰教你要做這種不合個性的事,都怪你要做這種蠢事。伊娃不曉得在他枕邊說了多少次,但最後總是會加上這麼一句。
「睜開眼睛吧,米歇爾。」
伊娃探出身子,將手放上米歇爾的臉頰。他的臉冰冰涼涼的,但還留有溫度。他並未離開,人就在這裡。伊娃在心裡誠心祈求他醒來,這份思緒今天也化作了歌聲。她輕輕哼著這歡迎新季節的旋律,盧也跟著一同歌唱。兩人的合唱喚起腦海深處的懷念景色;陰雲散去,融雪的雪水劃破河川的薄冰,宣告春天到來的花兒在荒野一隅綻放。女神由「常春之國」現身,為全國上下帶來祝福。
請讓這美麗季節也降臨在他的眼眸之中。
伊娃的歌聲裡帶著淚意,一面如此祈求。
於是……
「……你走音了,公主。」
聽見突如其來的這句話,兩人屏住呼吸。
原本緊閉的眼皮緩緩睜開。灰綠色的眼眸中反射出伊娃,單薄的嘴唇浮現了嘲諷的微笑。
「之前在人群面前唱了這麼久,結果這麼快就忘了啊。這段應該這麼唱才對。